文 劉韋廷(淡江大學通識與核心課程中心兼任助理教授)
對於後疫情時代進劇場,選擇觀看具議題性,與生活情境對話的戲碼,是躲避大選紛擾的放鬆。詹傑和黃郁晴聯合製作的《罪‧愛》,英文片名The Fall把導演回應社會經常出現的「接住」語彙做深層連結。這齣戲揉雜創作者長久以來的宗教田野,特別是新聞媒體經常出現的新興宗教現象(new religious)透過演員們演繹,呈現信仰者在自以為被接住的光照中,被接住,卻陷入另一種深淵。以下是筆者欣賞首演,提出幾點觀察,與看戲群眾分享以及交流。
Ⅰ.迴光返照
導演在揭幕使用眼花繚亂手法,拼貼數則新聞畫面,兇殺案使人毛骨悚然,觀眾在視覺、聽覺逐漸麻痺,無法專注,最後帶入自製新聞,即本劇重要人物劉曉菁的自殺身亡案,開始一連串柯南式追查。週刊記者陳怡靜與辦案警察李國勇是男女主角,原為情侶後來分手。作為曉菁舅舅的李國勇為了調查,偵訊陳怡靜,原因在於週刊鍥而不捨追蹤神秘宗教團體面紗,怡靜從圈外跳到了圈內人,一方面是接近曉菁,另一方面則與母親重逢,親情與友情反覆糾葛。
由於要鋪梗,導演設置謎團,困惑看戲的觀眾。舉凡怡靜為何離家,責怪父親、決裂母親,與好友不相往來,這些背後看似沒有關連,導演用了一個類似伊底帕斯的悲劇情節,做為故事核心,因為大家都不知道真相,知道的人反而不說,就讓結局越錯越深,最後導致家破人亡。怡靜的父親既可憐又可悲,妻子外遇生下智能不足小孩,而且被誤會玷污女學生,連女兒都誤解,父親在女兒心中已然崩壞,最後走上絕路,真相並非眼見為憑,而是看不見的那一個。
Ⅱ.解冤釋結
做了錯事,想要彌補,是人的心理防衛機制,減低愧疚感(guilt)的負累,這觀念早在德國哲學家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1844-1900)就已經揭示,所謂「怨恨」、「良心」是人在超越自己時的反應,沒有絕對好與壞,端看人的能動性。劇中另一個主角,讀經班老師黃巧雲,這個慈眉善目,滿嘴菩薩的半身不遂阿姨,是陳怡靜與李國勇亟欲想繩之以法的魔頭。就像新聞媒體的報導,感覺她似乎十惡不赦,但是,她有軟弱的一面,就在和陳怡靜的母親相遇之後,全然改變了,成為成長團體領導者。
上述提到,劇中各角色有冤,有怨,無論是女兒無情誤解了父親,妻子無意外遇造成了悲劇,女學生無心害死了老師,如果這些冤結要解決,就必須被打開,才會有可能痊癒。做為女兒的陳怡靜活在惡夢中,反覆輪迴,直到遇見黃巧雲。黃巧雲是大海中的浮木,接住了她,也接住了母親。然而,導演把這種看似避風港的表象,實則蘊含平凡的邪惡。亦即,要贖罪就幫助同修畢業,死亡即解脫,殺人與被殺都有正當理由,劉曉菁與父親,陳怡靜母親就是這樣死的。導演在這段運用舞台聲光,營造人心煎熬、善惡拉扯的界線,做為全劇高點。
Ⅲ.信仰越界
德國學者韋伯(Max Weber, 1864-1920)談到宗教團體,其領袖經常有克里斯瑪特質(charisma),這來自基督教傳統,象徵得到上帝的幫助,造就跟一般人不同。黃巧雲的領導風格,不走強勢路線,而是通過卑微,凡事菩薩都在看,塑造以柔克剛形象。但卻巧妙地把主導權藏在自身,責任推給神祇,形成平庸的邪惡。可惜導演在描述讀經班現象,其包裝手法近乎嘩眾取寵,讓觀眾油然而生厭惡之感。如果有類似經驗的觀眾進入這些團體,會發現他們跟一般人沒兩樣,事事感恩,潛心修行,宗教落實在生活裡,而不是像舞台效果,這是看完戲後要提醒觀眾的地方。
演員徐堰鈴飾演的黃巧雲(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李欣哲)
如果說這齣戲是談失控的成長團體,或許可以講是一種類宗教的新興靈修社群。當人遭受挫折,需要求助,誰可以幫忙呢?假使同為天涯淪落人,你的苦,我都知道,姊妹們彼此互助,你就是我們的老師,其說服力比尋求專業諮商更具說服力。當黃巧雲跟李國勇說他也要為劉曉菁的死負責,心裡亦是糾結,作為舅舅/警察要如何做,巧辯的話術,我想導演是讓觀眾反覆思考之處,於公於私都很艱難,誰可以仲裁?法律嗎?還是宗教?善惡在一念之間。
綜上所言,這齣戲處理時事,關懷社會新聞,要從新興宗教現象入手,本身就屬不易,宗教無法被科學所量化,就像神學家奧托(Rudolf Otto, 1869-1937)所言,它自成一格(sui generis)的特性。筆者佩服導演處理難解的宗教事件,探討艱苦人的依附心理,能被接住是幸福的,如果沒有人接,那只好自己爬起來。
2023秋天藝術節《罪.愛》
演出|國家兩廳院主辦、詹傑編劇、黃郁晴導演
時間|2023/11/17(五) 19:30
地點|國家表演藝術中心國家兩廳院 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