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生之重力的間奏式》(簡稱《生》)的觀眾進場被要求報上名號,由視障表演者李新寶在上舞台黑板逐次寫下名字。運氣好的觀眾可以被辨識出字跡;運氣差一些的,名字遭到覆寫而難以閱讀。看不看得見名字,或許不重要,在稍後的演出,你我的名字將由身體正常的表演者拭去。黑板再由視障表演者李新寶以字體放大十倍的形式,寫上唯一清楚可見的「幹」字。
整場演出是「幹」字的延伸身體演繹,生存的,性意涵的,鬥搏的身體。如開場,一男一女身體正常的演出者(黃柔閩和黃志勇),在舞台持續地直線移動。交錯行進之餘,雙方腰間伸出的雙手似乎擁抱著什麼,卻也讓觀者摸不著頭緒。表演者展示了常態的身體控制,亦帶出身體作為物質符號,在缺乏語言輔助时,充滿詮釋的不穩定性。
後續的數個演出段落,表演者的肉身質疑了個體和主語(你、我、他)的內在連結。姜聲國嚴重扭曲無力的肢體與發聲,鄭志忠強而有力的上臂及其萎縮的下半身,兩人自身獨有的肉體形態與移動方式,比方說鄭的倒立,為觀眾呈現身體的異質軌跡。所謂正常的我,至少部分建立在對於身體異常的無知無覺之上。《生》則要求觀者直視身體的不可共量性,我、他之間從來不能簡單互換。
諸位讀者,為了深化演出的意義,請耐心地容許我岔一下題。
一天,當我坐公車時,有位明顯是唐氏症的中年女士上車。車身搖晃,她不小心撞了我一下,說了聲疑似抱歉的話。用疑似是因為,事實上我無法聽懂她在說什麼。不久事件發生了。另一位中年男士要下車,經過女士身邊時,一時沒抓好扶手,又因為車子搖晃,舉起的手直接肘擊該女士的右臉頰。女士隨即抱著臉痛苦地說著什麼,男士則輕抱她的頭,不斷「對不起」。四周觀者與我面面相覷。
我對此事件感到強烈同情,然而亦不禁困惑起來。假如那位女士沒有明顯扭曲的外觀,難以理解的發聲,關於她的遭遇,我是否仍會移情?如果今天是一位高壯年輕男子被肘擊,我可能毫無感觸。究竟我的反應是源自對「異常」的同情,還是對於不幸的感傷?
面對《生》,我同樣猶豫,決定不了與表演者的關係。
或許身體一直都未能由自我完全掌握。哲學家尚-路克‧南西(Jean-Luc Nancy)在接受心臟移植手術後,對著自己身體內的心臟感到疑惑──身體還是自己的嗎?公車事件與《生》的意義在於,揭示人事實上不斷地透過鑲嵌於自身那「正常」身體所看出去的平凡視角,與異質的他者之身反覆協商。所謂異質不單指他人的身體,更有存在於自我肉身中的潛在變化──因病痛而變化成為非正常的狀態,因任何無法預知的意外而去詰問習慣的常態。《生》編輯了複合腳本,以殘、病在劇場製造意外,敞開了身體溝通的脆弱網絡。
於是,鄭志忠一百八十度迴轉時,雙腳如鞭子打在與他反覆纏鬥的李新寶臉上。不知是意外或是排演的重擊,同時敲打著觀眾神經。移情與否,是情感投注,亦是倫理選擇:是誰,又要以怎樣立場去感受痛苦?《生》顯現了正常的建構性,將擁抱「非常態」的種子埋在觀眾內心,留待人走出劇場,回到生活中檢討。
《關於生之重力的間奏式》
演出|身體氣象館
時間|2016/12/31 19: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