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柯(Foucault)談格線(grid)和可視性,談空間的治理,或進一步地馴服身體反向的權力輸誠問題,生命從城市中的群體活動,細微至個人每一呼吸、每一指尖末稍的舒展,在脈動與歇止之間,早已部署了各種形式之力的關係;若此,生命意謂了什麼?是否可能、又如何可能?死亡在此又意謂什麼?是徹徹底底的虛空真空,抑或是格線所擘畫「輿圖」的空缺和間隙?生命政治成為了叩問的起點,直到《身體輿圖》,連繫起了蘇文琪過往作品以來的切身隱題:「最初的提問,從生命政治的閱讀開始,思考人如何選擇生存的方式,控制生命的樣態。」(〈創作筆記(或一種地圖)〉)
貫穿的是影像媒介當代中的身體及其變貌,知覺上《heroïne》(迷幻英雌,蘇文琪2009年作品)中結點(node)般方格平台內,身置中心反覆震顫起伏運動所創造的異質化經驗;《W.A.V.E.-城市微幅》(2011年作品)以百餘盞垂直升降的燈光裝置構成密覆人身的空間波幅;及至《身體輿圖》,創作者意圖地「回到╱進入」一處「空」的所在,全白地板和斜傾向前四十五度角的全白屏幕(舞台設計吳季璁),塑料材質中倒映或投射著如水紋般搖晃不定的影像,開場時,兩盞舞台後方光照熾白,蘇文琪嬰孩般裎裸,背蜷曲在空白的中央僅她和她的鏡像。
低俯身,頭埋於身內猶未露出。足跟足尖轉換,艱難挪行自己橫越舞台彷若《W.A.V.E.》開場延續,以背懸起雙臂,離開日常動態,每一從地面跋足立直身體的姿勢彷彿從漫長演化中站起。蘇文琪長期專注在重複而又延異的身體細節,動力關係的連帶和轉換構成了觀者觀看的進路,背到臂,從懸擱的狀態發展至指尖極富象徵性、指示意圖的鍵寫手勢;是震顫或大幅度低伏帶起之中瞬刻的不動,是靜止一刻,肺腑呼吸中飽滿動態的之間。又因其重複而延異,創造出充滿儀式性的空間與氣氛。
儀式。全白地板和屏幕搭建起的祭儀舞台。卻已非譬如班雅明所指出古典藝術活動與宗教祭儀的價值關係;而或已是總是在最個人化的書寫之中,纏繞著政治化的美學行動。微幅覆蓋的當代城市,劇場如何可能開啟異質的、逃逸的heroïne空間,個人又如何在每一獨白和呼吸的獨一性(singularity)中艱難地站起,成為一個面孔可見的人?蘇文琪在《身體輿圖》進一步與編劇周曼農創作的文本對話,隱指向空(void)。藉由周曼農自《蟻蝕.馬克白夫人狂想》到《高熱103度》(《給普拉斯》)劇本實踐對於語言─主體─死亡之間複雜的理論思路:主體在各種形式的語言系統中證明自身或無法說明自身?自我的辨識如何可能?消亡與空又如何成為系統「輿圖」遮蔽的域外?「真空」的身體是否得以成為意識的身體一個純粹的對立面?如此遂聽到那反覆的提問:「為什麼?」「但為什麼要親近死者?」《身體輿圖》帶進了文本和死亡的命題,亦意識地將制定性的語言削抹又浮現,破碎,隱約,構成音樂性的存在。
沿此,自然害怕真空,卻自然傾向真空。蘇文琪作品在經過《ReMove Me》、《W.A.V.E.》等身體內向、獨白式,儀式般的反覆,進入到科技媒介當代的最深邃,最終卻闖入「明亮的空間╱海天一線」,回到身體自然,回到了無,如嬰孩以背蜷睡。而也正是《身體輿圖》中以空間、文本、聲音(聲音藝術創作王福瑞)、身體的概念交織中,重啟了觀者思考外部空間可見或不可見的格網般的存在,及其中身體一次次的舒展、脈動與止息,一個既按圖索驥又Off the map的進路。
《身體輿圖》
演出|一當代舞團
時間|2012/10/19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