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如秀的愛情《一個美國人在巴黎》
8月
28
2019
一個美國人在巴黎(臺中國家歌劇院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345次瀏覽
吳政翰(2019年度駐站評論人)

1951年所出品的歌舞片《一個美國人在巴黎》(An American in Paris,中文又譯作《花都舞影》),片中收錄了不少由喬治‧蓋希文(George Gershwin)作曲、伊拉‧蓋希文(Ira Gershwin)作詞的作品,並由知名演員金凱利(Gene Kelly)主演。由於劇中的音樂大多是選自蓋希文兄弟的既成歌曲,就音樂劇的現代定義來看,這部歌舞片本質上可說是一部簡單的「點唱機音樂劇」(jukebox musical,意即用一部完整的情節將幾首已有的歌曲串合)。2014年,法國夏特雷劇院(Théâtre du Châtelet)推出了音樂劇版本的《一個美國人在巴黎》,取材自這部同名電影,延續了原作點唱機音樂劇的構思,加入了更多蓋希文兄弟的作品,調整了些許劇情內容。就劇作的角度來看,既是音樂劇改編,也保有點唱機音樂劇的特質。

電影原作中,背景設定於二次大戰後的巴黎,人們試圖重新尋找對生命的希望。全片故事環繞在來自美國畫家傑瑞和法國女孩莉絲的愛戀,過程中充滿諸多行動阻撓,如貴婦美洛不斷對傑瑞獻殷勤、莉絲已有婚約且未婚夫亨利是傑瑞的好友,最後傑瑞和莉絲終成眷屬。就現代的眼光來看,如此劇情發展並不複雜,但戲內的愛情主題深刻地呼應了戲外當時觀眾對生命希望的渴求,而全片的歌舞也使略微平淡的劇情顯得出彩,更是鼓舞人心、喚起希望的催化劑。

或許為了讓蓋希文兄弟的歌曲能更自然地出現,於是原劇中亨利的職業設為歌手,另一位好友亞當設為演奏鋼琴的樂手,讓全劇洋溢著音樂的活力,也讓角色藉由歌曲來表述思想和情感,因此片中出現了不少「劇內音歌曲」(diegetic song),讓角色的演唱就是在劇中情境內的演唱,但演唱中又伴隨著心情,形成詠嘆,有時還彰顯了角色關係。例如,傑瑞、亨利、亞當一同唱著〈史特勞斯的歌〉(By Strauss),表示三人關係的合拍;亨利在音樂廳裡演唱〈通往天堂的階梯〉(I’ll Build a Stairway to Paradise),展現了他的舞台魅力及嚮往演唱生涯的動力;傑瑞開心哼著〈I Got Rhythm〉,表面上在教小朋友英文,實際上是延續獲得貴婦賞識的喜悅,爾後也在〈噠啦啦〉(Tra La La)一曲中,邊唱邊跳,表現出方才麗莎答應赴約的愉悅。趨近結尾,傑瑞墜入了幻想中,這整個片段幻化成一段長達十七分鐘的舞蹈,成為一場絢麗奪目的視覺饗宴。因此,就題材和形式上而言,這樣一部充滿愛情元素、歌舞場面、華美聲光的電影,本質上就相當適合轉化成舞台音樂劇。

音樂劇版本的《一個美國人在巴黎》,延續了電影原作的歌舞邏輯,以「劇內音歌曲」作為音樂敘事基礎,甚至為了使劇中歌舞元素的濃度更高,讓莉絲多了芭蕾舞者的身份,一方面延伸出了更多可讓歌舞自然發生的條件,使戲劇進入歌舞的過程十分流暢,一方面強化了以舞說戲的創作意圖,所以早從戲的一開場,群眾排隊時就扭擺肢體,建立起此戲的展演邏輯。更勝於原作的是,音樂劇版本從劇內音歌曲出發,卻未侷限於此。在許多歌曲中,讓聲響看似寫實地進入,情境隨即無限開展,時而進入幻想,時而跨越時空,完整地表現了音樂劇敘事中「懸置懷疑」(suspension of disbelief)的力量,讓觀眾得以拋下寫實框架的限制,在樂音的伴隨之下進入想像。

例如,在莉絲工作的香水店裡,傑瑞以〈新手運〉(I’ve Got Beginner’s Luck)一曲試圖說服莉絲赴約,並以一把傘變幻出如魔法般的場面,同時結合了綢緞及帽子等物件,琳琅滿目,燦爛繽紛;〈來跳舞吧〉(Shall We Dance?)及〈第二號狂想曲〉(Second Rhapsody)等曲目,串連了許多不同場景,表現出傑瑞和美洛之間關係的進程,並同步對照其他組人物的互動;〈躁動的腳〉(Fidgety Feet)和〈通往天堂的階梯〉皆以寫實為起點,隨著人物心境而進入想像世界,將幻想和場面都推到了極限;最後的大場面舞蹈,跳出了全劇愛情的核心精神,也是全場最大的賣點。整場下來,歌曲與情境結合的技巧十分高妙,舞台及舞蹈調度十分精準且多層次,完整掌握了音樂劇本身就是一場秀的本質。此劇能奪得東尼獎最佳編舞、最佳編曲及其他設計相關獎項,可說是實至名歸。

然而,相較於歌曲編寫和場面調度的技巧高超,劇情敘事卻顯得欲振乏力。就劇情而言,音樂劇改編版本最大的不同,可說是把原本大家的好夥伴亞當變成了愛情追逐的當事人,將原作兩男一女的三角戀擴張成了三男一女的四角戀。在原本的劇情裡,傑瑞和麗莎的愛情是主線,兩人相識、逃避、愛上、分離、轉折、結合的過程呼應了「浪漫喜劇」(romantic comedy)的古典原型,也提供觀眾一個情感同理的完整脈絡。此版音樂劇加重亞當、亨利的份量,一方面確實讓角色各自更為立體,並藉此添增了些錯認巧合的樂趣;但另一方面,連帶地引入了其他與這兩人相關的次要角色,錯綜複雜的關係模糊掉了主角的重量,若有似無,致使觀眾如我在情感上難有著力之處。錯認的情節也是曇花一現,很明顯只是為了讓三位朋友同時愛上一女的情節有個合理的情況,但這樣的情節發展下來,並未讓角色捲入錯認環環相扣的困境,或進一步迫使角色做出個別且關鍵性的抉擇。這樣的設定,只看到情節,卻激不起角色,使劇情本身的張力更難聚焦。

莉絲周旋在三男之間,一方面看似從此戲挖掘出女性愛情自主的現代意義,但另一方面,在情節散焦之下,少有篇幅可深入莉絲內心,這或多或少也影響到了全劇最令人困惑的結尾。在電影原作的結尾裡,莉絲依依不捨地搭上了亨利的車離開,傑瑞在歷經一段幻想過後,莉絲歸來,亨利再度離去;此刻,雖未明說,但明顯看到了傑瑞和莉絲的結合,也間接呈現出亨利的抉擇,進一步表現出了其角色性格。音樂劇版本的結局,看似保留了原劇傑瑞和莉絲的重逢,但前後脈絡完全改變。趨近結局之處,莉絲仍對三位男子一一示好,隨即跟著亨利離去,接著三人詠歎〈他們無法將它奪去〉(They Can’t Take That Away From Me),最後又收在莉絲一人跑回傑瑞身邊,令人摸不清其價值觀,以及此戲所試圖激盪出的愛情觀。抑或,這並非現實,只是傑瑞的夢境?這天外飛來一筆的橋段,在情節連貫及角色意念上都留了空白。徒留謎團,沒有餘韻。

此音樂劇改編絕對具有製作價值,這點是無庸置疑的。舞台華美,調度精準,歌舞炫麗,展演能量豐沛至極,但劇情和人物的失重,難免顯得歌舞先行,也讓全劇所塑型出來對愛情的美好遐想,略顯甜膩,止於一齣逢場作戲的好秀。

《一個美國人在巴黎》

演出|夏特雷劇院
時間|2019/08/24 14:30
地點|台中國家歌劇院大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金枝演社的兩部新作品,只看劇名或許會覺得有些莫名,但作為中生代創作系列的第二部,兩齣戲劇的風格迥異,卻都以動物為核心帶出生而為人的孤寂與無奈,藉由動物為象徵各自點出了時代下人性的問題。
11月
20
2024
《安蒂岡妮在亞馬遜》向觀眾提出質疑:當威權抹殺自由、集體壓抑個人、文明掠奪自然,身處其中的我們將何去何從?為此,導演意圖打破性別與身份的限制,當演員跨越角色身份,當「安蒂岡妮們」不再侷限於特定性別與種族,眾人皆是反抗暴力的化身。
11月
20
2024
當我說《巷子裡的尊王》的正式演出,是一個進化版的讀劇演出時,我要強調的是導演、演員、和設計者如何善用有限的資源,以簡樸手法發揮文本的敘事能量,在劇場中創造出既有親密關聯,又能容許個人沈澱的情感空間,更有可以再三咀嚼的餘韻,是令人愉悅的閱讀/聆聽/觀看經驗。
11月
14
2024
在我看來,並不是省卻改編與重塑情節的便宜之道,相反地,為鄉土劇語言嘗試接近了「新文本」的敘述方式,讓過去一直以來總是平易近人、所謂「泥土味」親和力的鄉土語言,有了另一種意象豐饒的前衛美學風格。
11月
08
2024
由莊雄偉與林正宗導演、鄭媛容與郭家瑋編劇的《鬼地方》,採取策略十分明確,選擇捨棄具體角色與故事,直接拆卸自書中、未做更動的文字(但大幅翻譯為台語)提煉出「風聲」的意象;或以古典音樂術語來說,成為整齣戲的「主導動機」(leitmotif)。
11月
08
2024
米洛.勞不僅讓觀眾直面歷史的傷痕與當下的現實,也喚醒了我們對於道德責任與社會正義的思考。在這個充滿挑戰的時代,劇場成為一個重要的公共論壇,讓我們重新審視自己的立場和行動。
11月
04
2024
有別於一般戲劇敘事者的全知觀點和神秘隱蔽的創發過程,這種將敘事建構的過程近乎透明的「重現」方式,就像議會錄影,意味著將批判權將交還觀看者,由觀看者自己選擇立場閱讀。
11月
04
2024
因此,在劇場中,我們安靜聆聽專注凝視,為了不遺忘,悲劇結束之後,離開劇場,我們則必須開始想像一個不同的未來,一個不再以自我為中心、不再以進步為唯一的價值選擇,一個能夠真正落實社會正義與人性尊嚴的未來。
11月
04
2024
從本質上獨腳戲是觀看表演者的發揮,但是在這齣小劇場的實驗劇中,或許應該思索想帶給觀眾的感官經驗為何。戲劇中有諸多詩意、肢體、意象的展演,表演者也努力地帶給了觀眾這些體驗,但仍舊對整體有不明所以的感覺。
11月
04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