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主婦踏出她的一小步《早安主婦》
11月
02
2017
早安主婦(台北海鷗劇團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001次瀏覽
郝妮爾(專案評論人)

從2016年的《暗戀養老院之沒事找麻煩》(改編自莎劇《無事自擾》),到今年的《早安主婦》,宋厚寬領軍的臺北海鷗劇場這幾年均主打「喜劇」,作品內容老少咸宜,節奏歡愉輕快。只是,輕快不必然等於輕鬆。

自《暗戀》開始,便可發現宋厚寬所呈現的喜劇並非鬧劇,弄得人捧腹大笑之餘依然放進了許多現實的無奈、年老的惆悵或者兒時的傷害。又,明明是這麼複雜的情感,卻能以極度乾淨簡白的方式呈現。《早安主婦》其實用一句話便能夠說完:「一位發現丈夫外遇的家庭主婦,意外進入廣播劇的現場,不僅改變了故事的走向,亦發現改變自己人生的勇氣。」此劇本獲得第五屆新北市舞台劇本首獎,編導宋厚寬不只一次說過:這齣戲是希望獻給為家庭付出的主婦(包括自己的母親,又或者說,特別是自己的母親)。

因此,這齣戲,俗,卻不低俗;雅,不至高雅;時而荒唐得讓人笑到肚子痛,又會在某些時刻必須逞強狠狠吸一口氣才能不哭出來。光是觀眾的情緒反應,彷彿就是家庭主婦一生的寫照。

整齣戲以廣播節目「早安主婦」貫串,分別以三則廣播劇〈夏卡爾的便條紙〉、〈情熱漢堡排〉、〈我愛販賣機〉穿插,主持人梁辰(韋以丞飾演)同時也是旁白。起初,梁辰與三位廣播劇中的角色(何瑞康、廖原慶、陳敬萱飾演)正襟危坐於桌前,煞有其事地開始了廣播故事,開演前十分鐘刻意單調動作畫面,會讓人忍不住想將眼睛闔上,彷彿正聆聽一齣真正的廣播劇。

只不過真的只有這樣就太不劇場了。編導當然熟知這一點,廣播劇真正有趣的地方在於我們聽到的聲音與「實際的聲音」時常相去甚遠,因此在〈情熱漢堡排〉中,名廚與主婦的外遇過程,是以麥克風的支架抽插聲來暗示魚水之歡、〈我愛販賣機〉的主角「販賣機」是一把吉他,一旦修好之後就能奏出優美的弦音⋯⋯,許多環節熱鬧得彷彿音樂劇,仔細聽來大多都是現場物件的碰撞之聲、以及演員如舞蹈一般的走位,僅僅四個人遊走舞台,便使得畫面音聲如此精彩豐富。

我們對於聲音的想像擁有太多的誤會,誤會是整齣戲的主要笑料,亦是全劇的關鍵。廣播的浪漫在於它實在擁有太多祕密,資深的主持會在咳嗽的時候將麥克風靜音,知道該笑得多大聲在收音機裡聽來不會顯得刺耳,也熟悉如何在一片空無的狹小錄音間中、以溫暖語氣對麥克風說話,我們的耳朵會欺瞞我們的雙眼,彷彿聽見即是看見,因而創造出許多美好的妄想。劇中的關鍵角色:主婦丁太太(賀世芳飾演),正是一位活在廣播劇的幻影裡的人,她著迷於主持人梁辰動人的聲線、著迷於故事中的劇情發展,同時也是帶領觀眾打碎幻夢的人。當她闖入廣播劇、真正「看見」現場之後,原本衣冠楚楚的人都換了衣服,就連主持人梁辰也成了潦倒落魄的中年人似的,滿面愁苦。

丁太太以她天馬行空的創意、對於幸福人生的嚮往,試圖干涉劇情,成為旁白。在廣播劇的世界中,旁白同等於神祇一樣,管人要死要活只要張嘴就行了,她的介入不僅大幅改變劇情,更插手了梁辰的人生——原來「早安主婦」中所有的廣播劇均源自主持人梁辰的過往經歷,無數的藝術家都曾經說過:「童年記憶是創作者的寶庫」,此話完全反應梁辰的人生,他與他的兒時記憶全都鎖在一間廁所裡面,因為小時候老愛胡謅故事因而被關進去懲罰,在寂寞的空間當中他只好創作更多的故事來排解寂寞。

為什麼讓故事說下去?兒時的梁辰說:「因為我想知道,(這些故事)然後呢?」為什麼故事說得下去?廣播劇裡的角色說:「因為他始終是一個人。」寂寞使他必須一直一直創造不同的世界,因為一直關在同一個地方,所以要畫上很多扇門,彷彿隨時都可以走出去……

言至此,好像就要進入哲學的問題了:如果可以幸福的話,你還要繼續創作嗎?

這讓我想起,就讀研究所時期,我開始閱讀大江健三郎的作品。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江健三郎走過戰火的日本,1963年與其妻產下一名畸形兒,且嚴重的智能不足,彼時他當然不知道這孩子在日後對於音樂的敏銳度,將使他成為一位偉大的音樂家,當時只能承受著日本戰後的肅殺氣氛與兒子的壓力,使之扛著巨大的痛苦前行,淬生出許多偉大的文學作品。我始終忘不了,那一堂課教授問在場修習文學創作的研究生:「如果可以的話,你認為大江健三郎,想要一個健康的兒子,還是諾貝爾文學獎?」底下鴉雀無聲,過了幾秒鐘,教授才大聲道:「當然是一個健康的兒子呀!」我為自己當時的沈默感到羞愧,因為那一刻我竟無法徹悟,對於一位藝術家來說,幸福的人生與不朽的作品,到底何者才是他追求的目的?

同樣地,面對這個問題,長期經營廣播劇的梁辰猶豫了,躲在廁所不斷創造故事的小梁辰也猶豫了,誰都沒有辦法輕易說出「帶我走」這句話。在那一刻,我看見編導欲呈現出藝術的重量,與人生看似諸多選擇之下的別無選擇。

當然啦,這些都是後話了。《早安主婦》沒有所謂藝不藝術的問題,所有的行為都是生活中踏出的一小步:一位主婦願不願意走出家門?一位廣播主持人能不能與真實人群接觸?我們有沒有告別的勇氣?在被人背叛之後是否對自己的人生還有自信⋯⋯,這些答案終是不可而知的,因為在本劇中,我們只能看(聽)見「早安主婦」廣播的結束。劇末給予暗示:「也許只要改變一咪咪,人生就會完全不一樣了。」像是對主婦們的精神喊話,等戲落幕之後,現實就靠我們自己改變了呀。

坦白說,這樣的題材是老生常談了,廣播劇也是好幾年前就漸漸沒落的產業。宋厚寬珍視這股老派的心意,的確化陳舊為新奇,將平乏的主婦人生轉變為笑鬧的喜劇。

除了編導的功力之外,我亦對《早安主婦》的選角信服。韋以丞的嗓音,絕對能夠駕馭「光是聲音就足夠讓一堆主婦精神外遇」的主持人角色,再談其俐落的身段,於北藝大時期師承李柏君老師的京劇氣勢,足夠撐起小梁辰心目中「打跑壞人的超級英雄」。台灣漫才團體「達康.come」中的何瑞康,是我見過數一數二擁有強烈喜劇特質,且能不輕易被標籤化的演員,他幾乎是什麼都不用做,一出場就讓人噴出笑聲,又能自然貼合每個角色需求,本戲更善用其出色的吉他手身份,說唱兼具,完美融入《早安主婦》現場。廖原慶則是一位氣質特殊的演員,其演出特色在此戲中尤其顯著,相對於從頭到尾都演同一角色,他似乎在不斷變換的角色中更加如魚得水,如此一來才能放縱他的聲線時而粗獷豪邁,時而拔高尖銳,盡情三八橫溢,卻也能端正得無異常人。陳敬萱的個頭嬌小,但是氣勢驚人,在主婦丁太太躲在幕後的時候,她就是全場唯一的女孩,然其活潑的性格、刻意誇張的演出卻不顯突兀。由主持人梁辰以及穿梭各個角色的三位演員組織成的廣播劇,流暢得無懈可擊。

《早安主婦》過去亦曾經有過幾次讀劇,本次正式演出,加入知名配音員賀世芳擔任要角主婦丁太太。在以聲音為重的劇場表演中,賀世芳的加入是一大驚喜。有時演出氣氛熱烈,加上觀眾笑聲全場歡鬧一片,賀世芳的聲音彷彿一條繩子一樣、向外一拋就能夠輕易理出一條規矩的線路。只不過,這同時也是稍有遺憾之處,作為一位專業的聲音表演者,本劇又是跑跳又是追逐,偶爾還得撐起旁白一詞,在行徑熱熱鬧鬧的廣播劇中插入一句話,扭轉情勢。對以聲音表演見長的賀世芳來說,放在一齣節奏感這麼重的戲中仍稍感吃力。

另外一個作為觀眾的私心遺憾,便是「擬音師」實在太邊緣了。源自於對「親睹」廣播劇的期待,本來相當期待擬音師介入。本戲的擬音師(黃若茵飾演)坐鎮全場,相當盡責地製造出各種聲響,然而廣播劇的眾人似乎毫不關心聲音的由來,雖說擬音師位於舞台兩側,觀眾本可看見,然而視線多有遮擋是一回事,當劇情進展熱烈,大夥兒目不暇給觀看舞台上發生的事,根本無暇關注這回是用什麼聲音代替紅酒的開瓶聲、是用什麼方式模擬酒水滑落杯中的聲音。這些迷人的細節因為這樣無法盡收眼底,實屬可惜。

最後,不得不提現場樂師,同時也是音樂設計的周欣彥。如果說劇本決定了角色的人生,那麼配樂則是決定這場人生旅途中的溫度。周欣彥端憑一台keyboard便縈繞出了悲喜,即便是稍縱即逝的過場樂,亦聞得細膩悠揚處。

自去年的《暗戀》到《早安主婦》,導演宋厚寬都堅持加入現場樂師。本戲擬音師的存在或可說是戲劇需求,甚或是宣傳所需。不過現場樂師嘛,大概就是宋厚寬對於劇場浪漫的堅持了吧?誠如《早安主婦》的台詞——衝進廣播現場的丁太太問梁辰:「廣播劇不是都先預錄好的嗎?」「那是友台!我、我是玩真的!」明明已經是處於如此困乏的環境資源下,依然願意撥出經費,使樂師親臨演奏,這種老派的情懷未必真的能夠讓所有觀眾聽出差別。但有時候只要一咪咪就夠了,光是這一咪咪的堅持,彷彿就能更加靠近主婦的真情實感了。

《早安主婦》

演出|臺北海鷗劇場
時間|2017/10/29 14:30
地點|華山文創園區烏梅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因為劇場空間的真實「存在」,觀眾被主婦丁太太真正的「帶入」廣播劇的世界裡,觀眾實際參與「幻覺」的建立,而這樣的幻覺並非第四面牆之故,是因意識全然沉浸故事裡頭,愉快地「享受當下」所致。(楊智翔)
6月
24
2019
廣播劇是藉由聽覺啟發了想像,戲劇形式的舞台劇是聽覺加上視覺的藝術,現場演出的廣播劇是否能如同這個劇本結構有著層層疊疊的可能,而不僅是漸進的形式演變,是這次演出尚未實驗達標之處。(方姿懿)
11月
20
2017
以情節的通俗性接合劇場形式的實驗性,形式上的開發是實驗幅度最大又最為純熟之處。宋厚寬在個人領軍的臺北海鷗劇場展現結合戲劇與劇場文本的翻玩,更在不同表演形式的演出裡賦予原有劇本更多劇場發展的可能性。(吳岳霖)
11月
06
2017
換言之,歷史難以被真正地再現,而報告劇的中性狀態(in-between)迫使群讀演員拉開與過往他者記憶的客觀距離,有自覺地以自身生活經驗棱鏡識別、折射劇中人物的生命狀態和理想主義實踐,從回溯當中逼視眼下社會所面臨的危機時刻,在啟示的瞬間將現實中一再丟失的希望重新贖回。
3月
25
2024
知識也是一種權力。對某些政權而言,知識可以是危險的,需要被管制;對某些人民而言,知識會讓自己身陷險境。人們可以藉由獲得知識來改變人生、改變社會;也可以藉由知識展現優越。不過對於看完《白兔紅兔》卻被迫閉嘴的觀眾而言,知識變得無用,在感受到「知情」所帶來的權力的同時,卻也無法藉由說出「我知道你不知道的事」來彰顯特權。
3月
22
2024
誠然,故事的熟悉感加上網路作梗的堆疊,讓觀者對演出內容多少還能掌握劇情所傳達的內涵,無論是回應先前的教育宣導或是反映當今的網路亂象,背後所蘊含的社會教化意味仍顯得相當濃厚,勸世的目的不難體會。但既是標榜「音樂劇」作品,則做為主要架構的音樂旋律、唱曲歌詞、肢體節奏,則必須面對最殘酷的演出考驗。細數曲目表中包含序曲、終曲及中間串聯等洋洋灑灑總共多達十五個曲目,音樂唱段的編創可說具足了滿滿的誠意。
3月
13
2024
從四季風土節氣發動的表演文本,進入了童年的回憶,收尾落在劇中主人翁有感成長敘事的疑惑與追求:「什麼樣的果子才是最好的果子?」「妳就是妳自己。」「我就是我自己?這樣就可以去冒險了嗎?」雖然,這樣的感悟,帶著正向的能量、溫暖的鼓勵,不過,前半場所展開的土地連結或家族回憶,予人期望更多的開展,到此戛然中斷,讓人若有所失。抑或是換個角度解讀,從家族淵源到個人成長,恰足以引動聯想人生的終極問題:我們從哪裡來?往哪裡去?我們是誰?因此,即使觀賞結束的時候,我們是無法知道真正答案的,一如生命的腳本總是無法預知未來禍福,必須自行邁開腳步前進,才能揭曉謎底吧。
3月
05
2024
導演的場面調度,展現對文本的極大尊重與自我節制,以簡潔的手法,讓演員的身體與聲音在幾乎空無一物(除了必要的桌椅和視覺焦點的紙捲),但有強烈設計感的劇場空間中,自然而平靜地流動,有效地發揮文字內涵的戲劇性與抒情性(lyricism),貼切呼應作品主題。自屋頂平滑地斜掛而下,位在舞台中心的特殊材質「泰維克」紙捲,雖是舞台視覺焦點,但並不會轉移或妨礙我們的觀看、聆聽,而更像是舞台上的第N個角色(文學作家、Bella的一夜情對象),與戲劇文本平行互文的其他文本(創意寫作課程指定閱讀),或者角色生命情境的隱喻(Bella自殺的嘗試),最終更成為角色個人生命的寄託:Bella的最後一段獨白,全場靜默無聲,以投影呈現在紙捲上,我們彷彿隨著她的引領,翻著書頁,讀著她為Christopher寫下的悼詞,沉靜地聆聽著她——或許還有我們自己——內在的聲音。
3月
04
2024
一個大哉問,如何逃出父權體制,及其婆系的代理人?求助於祭品的獨棟紙紮屋,這是已惘然的死後事,《鼠婆太》要凸顯的是快意人生的在世事,也就是甕養白蘿蔔為菜脯及其蛋。事實上,白蘿蔔屬十字花科,不是繖形科的紅蘿蔔,所以不叫white carrot,而叫radish,或可加上white,西方人依據它的日語「大根」俗稱為daikon——閩南語就是菜頭。但無論叫什麼,它就是塊莖類,是這齣奇幻劇的主要符號,而德勒茲著名的「塊莖」(rhizome)思想在此倒是很契合。「塊莖」是某種運作,是相反於樹狀或單一系譜的體系,一種跟域外產生連結或交遇(encounter)的思維,且總是保持差異,或回到差異自身,它有六個運作法則:連結(connection)、異質性(heterogeneity)、增多性(multiplicity)、不定意指的斷裂(asignifying rupture)、製圖術(cartography)以及「轉印法」(decalcomania)——也叫貼花轉印法。就像團名「末路小花」的命名很奇魅,德勒茲把貼花的decalcomania解釋為一種「塊莖」則是很妙用,他這麼講:
2月
09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