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杰樺曾於2014「下一個編舞計畫」發表《舞者與編舞者》,以單人形式討論舞者與編舞彼此關係,你消我長,延展為場上的某種緊張「權力」關係。今次《去自由》,概念相近,同樣在編舞者現身、交付指令的動機下,由舞者呈現規則(馴)/不規則(馴)身體狀態,一部分時間並交由舞者自我呈現,最終則擴及身體與空間的動態變化,舞者與燈光共舞。
類似的嘗試並不陌生。布拉瑞揚於2013雲門2「春鬥」發表的《搞不定》曾令我們印象深刻。編舞者遙坐觀眾席發號指令,在大結構順序下,編舞者隨時改變指令,調度場面,以形成舞作流動(運動性)與空間構成。《搞不定》或許是編舞與舞者的某種「賽局」,其中的緊張關係一直維繫不斷,舞作因此呈現出來是更多的身體即興能力與爆發力,而編舞者的權力位置從未動搖。
從《舞者與編舞者》到《去自由》,謝杰樺同樣現身,不同的是,作為編舞者,謝杰樺一直試著交出權力,或說,將「編」舞(身體)的權力與「表演」者共享。《去自由》首先透過一段預錄的排練動作指令,場上僅見一只小木人,紋風不動,觀眾可以自行想像木人關節可能的動作。接著,舞者現身,依著同樣錄音指令再做一遍。這段「序言」,揭示了往後開展的主題,也就是《去自由》的提問:去掉指令,身體有多大自由?然而,觀舞之後,令人感興趣的卻是一道相反的命題:指令誰予誰奪,自由又由誰定義與不定義?
提問是淺顯易明的。照指令操演一遍後,舞者退至邊線,謝杰樺開始邀請舞者一一登場,隨著不同的對話,「你平時怎麼跳舞」「最真實的你如何跳舞」「如果你來模倣誰」…由舞者各自發展。這些片段,對觀眾而言,很像排練場上的「幕後」操作,當然也可視作每位舞者的solo。謝杰樺的提問像是將「球」丟回舞者,意圖給予舞者自己詮釋、編排的權力,但上述舉例的提問相當類近,而「球」並沒有相互拋接,形式上仍成為發號者與接令者。當發號者試圖讓接令者「反求自身(主體)」,觀眾看到的是一個沒有參照架構的已知,對其前身(原來狀態)與後來(擺脫指令之後)的無明,由是,自身變成為一個個模糊的「個體」,並沒有主客、變異之別。所謂「去」自由,如何讓「去」表現出相對的能動性,由於提問方式接近,舞者身體的表意方式差異不大。
第二階段,加入了燈光因素,編舞者請舞者回答與燈光(及燈光設計者)的關係,同樣交由舞者發揮。這段從solo進到所有舞者群體加入的畫面,雖有了不同燈光變化,但同樣的,燈光與舞者的對話方式仍是兩兩互為一個個體,既非即興對話,在相對「固定」的光的範圍與空間內,流動雖由舞者發動,但由燈光所框定的空間維度似乎也讓光成了另一個隱形指令、看不見的編舞者。
上述反覆進行的段落,對編舞與舞者而言,具有「局內」意義,即舞者在有限制的指令下,如何表達自我。只是,這樣的思考,關於身體與哲學的命題,透過場上的「表演」,如何成為觀眾可感的模組狀態?如何讓不具有舞者與編舞身分的觀眾,在有限的線索下,延展為共時共感的經驗?就接受面而言,發問者的提問似乎為開展一個演出文本而來,但個別又相近的個體,反覆同一答問,重複的概念一再演繹,觀眾腦內的模組無法自行運作形成更大結構的理解,而如果單靠動作與形體的情動力,舞者的表意十分雷同,不免讓觀眾無從衍生更多想像與自由。
或許,《去自由》的提問最可貴的一點其實是其反論:指令誰予誰奪,自由又由誰定義與不定義?編舞一直在台上,手持麥克風,不管訴諸多少形式,權力結構其實沒有改變(最明顯的一點,舞者表演何時停止?這是被決定的,舞者並沒有更多的自由)既然沒有終極、唯一答案,卻不斷思索著(編舞)權力讓位的可能,與其將此過程演現於觀眾面前,觀眾可能不免思忖,讓我們直接看成果吧。但議題並非不可為,Q & A的形式導引觀眾進入一場議題式的表演,議題既關於舞者、跳舞、編舞的自由權的可能,其追問自不可能停留在單一發話與接收,勢必有衝突、反應或對話。一個簡單的疑問,去掉指令,舞者身體就自由了嗎?錄音教練象徵的不僅是指令,更是舞蹈語言的慣性,來自類近背景的舞者,清理所有訓練養成的慣性將是如何的不容易。Q & A如果要讓觀眾/聽者感興趣,非得挖得夠深、夠澈底,即使這將使演出呈現安那其式的政治性,但也只有如此,議題最終才成為一場表演,而非啟動而已。
《去自由》
演出|謝杰樺
時間|2015/11/07 14:30
地點|國家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