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音樂廳的冷光中,國家交響樂團奏出了救贖的主題,這緩慢氣長的序曲,彷彿是全劇的縮時播放,主題一路向上攀爬,又一再被半音曲折扯下,彷彿等待救贖降臨的企盼一再落空,整個序曲是執拗的渴求拯救。接下來,《帕西法爾》的正劇所展現的,便像是救贖主題這樣的過程,惟被拉長了數十倍,盡顯漫漫。7月6日的製作,以音樂會形式呈現,另外刪去了第一幕,極簡的舞台,精簡的肢體語言,全黑全白的單色服裝,觀者看著昆德麗唱著等待死亡的遙遙無期,聽著覺醒後的帕西法爾尋不著往聖杯城堡之路的何等漫長,腦補著安佛塔斯因著未演出的第一幕,自責自究的羞愧何等漫長,是的,是漫長,久到觀者本身都彷彿變成植物般,種在軟布座椅裡了。
華格納的《帕西法爾》整齣劇總長四個半小時,這次的音樂會製作加上中場休息仍有三個小時。整體戲劇進展的鋪排,挑戰著現代人的審美節奏。在這個周五的夜晚,何以觀者寧選擇將自己種在座椅上憋著不咳出聲,正襟危坐忍耐著這樣的緩慢,看著舞台人物等待救贖,也等待著華格納何時終於肯讓旋律有了終止?而不是選擇拿著啤酒,癱軟沙發上等著看世足八強賽,也不是選擇打開電腦追劇,畢竟,那是符合大部分現代人生活的快步調,況且不能否認的是,韓劇裡同樣也有那些等待救贖的芸芸眾生如你我,今年上映的《我的大叔》裡厭世感十足的大叔們、《Live》(轄區現場)派出所中各形各色的警察便是如此。究竟為什麼,我們還要選擇華格納?
有人願意扛著沉重裝備,給心智與全身肌肉三天苦難,只為登上百岳峰頂時不過三分鐘的喜悅;有人熱衷於長跑,例如村上春樹,幾乎每年都至少參加一次馬拉松,從中的領悟寫成的《關於跑步,我說的其實是……》,對投入其中的跑者來說,應當都能對書中描述長跑是「一旦投降用走的,就很難再跑起來了」心有所感,但必然也享受當終於像「穿過了甚麼東西」、翻越苦與痛之後,油然而生的安靜的幸福感。如此之般,如果必須吃力才能獲得領悟的話,那就可以解釋為何有人選擇觀賞《帕西法爾》,讓審美的毅力在覆滅侵蝕和死灰復燃之間來回擺蕩:洞曉人性的華格納,在你瀕臨忍耐邊界的時刻,總給你繼續忍受下去的理由,一下子是使心悸動的大合唱,如第二幕的花之少女合唱;又一瞬間是熟悉的動聽旋律,如第三幕帕西法爾帶著聖矛現身時,管弦樂響起的美好救贖主導動機;或是總能精準撼動內心深處的豐碑管弦樂聲響,如第三幕古奈曼茲偕同前往聖杯城堡那漫長的路,其間舞台正中央指揮呂紹嘉的肢體動作,更是在視覺上戲劇化了那音樂中沈重的步伐,每一頓點都扎實地壓在觀者胸口;最後,是那從序曲便遲遲未解、無法獲得拯救的旋律,最終昇華成為了大三和弦,如此輕柔地緩緩揚起的聲音。這樣行過柳暗、偶遇花明、最後著村的漫遊,就這樣過了三個小時。
昆德麗對帕西法爾唱著:「瞭解,讓愚昧成為撫慰」,純潔的愚者帕西法爾因同理而同悲,理解自己生命與他人生命的相互聯繫,終讓安佛塔斯終得救贖,而當昆德麗以為與帕西法爾結合便能得到救贖之時,帕西法爾唱著:「終極的拯救,不會來自苦難的源頭」,要能得到救贖,不是回到慾望的本身,而是放下對於慾望的執著,就如達賴喇嘛說:「當我們深刻地沉思痛苦的本質與原因,並隨之產生「出離心」,確實具有強而有力的對抗力量;而真心地渴望擺脫痛苦,「慈悲心」將於焉而生。觀者不也透過全身心的投入,在體驗痛苦的碾壓和對抗後,於劇終解放的瞬間,鍛鍊了這樣的慈悲心?當我們或也背負那看不清楚地包袱與原罪,糾纏於來自職場、家庭或各種現實困難時,便正是進現場聽華格納《帕西法爾》的時刻:慈悲心將於焉而生,離苦得樂,讓生命開展。
《帕西法爾》
演出|國家交響樂團
時間|2018/07/06 19:00
地點|國家音樂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