斲土之聲,飲水之憶——朱宗慶2019擊樂劇場《泥巴》
12月
04
2019
泥巴(朱宗慶打擊樂團提供/攝影顏歸真)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061次瀏覽
蔡孟凱(專案評論人)

朱宗慶打擊樂團於2010年製作擊樂劇場《木蘭》,以打擊樂結合京劇表演、肢體劇場,被視為是其探索音樂劇場和跨界創作二十餘年的一次集大成。《木蘭》歷經一次再版及無數次國際巡演,在發表將近十年後,朱宗慶打擊樂團找回原班人馬——導演李小平和作曲洪千惠,推出第二部擊樂劇場《泥巴》。《泥巴》取材自國內陶瓷品牌,瓷林董事長林光清的家族故事,和林光清家鄉苗栗蘆竹湳社區的發展歷史,樸實而詩意地呈現「起家厝」這個嬰兒潮世代的共通課題。而瓷林也為《泥巴》燒製了多個udu drum(巫毒鼓),甚至尋常的陶甕、瓦片也成為在《泥巴》音樂設計中的元素,陶瓷如何在打擊樂中發聲並與之對話,無疑是《泥巴》最值得深觀探討的元素之一。

《泥巴》上半場的音樂設計為鍵盤打擊樂器和陶製樂器的合奏開展,即便udu drum原本來自於非洲而非華人文化,但陶瓷本身在外觀和音色的質地確實形塑了某種臺灣在地風土的想像。雖然以泥巴為名,許多視聽元素卻呈現著水的象徵。udu drum瓶狀的外型和原本用於承裝食糧的陶甕,呈現出某種滿盈富足的意象;udu drum和陶甕圓潤柔軟的聲響,和marimba木琴渾厚渲染的低頻音色,也呈現著某種濕潤如水的質感。也是藉著marimba中低頻的使用,讓udu drum偏鈍偏悶的原始聲響和其他音色較亮的樂器如vibraphone、xylophone能有所銜接,呈現層次分明而雋永溫潤的音響。唯一略顯突兀的是木箱鼓,當它的聲響一出現,兩樣陶樂器便難免被粗暴的掩蓋。但洪千惠所創作的曲目確實旋律優美而氣象清新,援引鄉土風格卻不落俗套,表現戲劇轉折的同時又收放合度而不至於用力過猛,在在感受到作曲家和樂團、導演的深厚連結與默契。

如果說樂器的音色和質地是為了打造出某種鄉土記憶的風格,《泥巴》的肢體編配便是在呼應敘事主題。敲打的動作明顯服膺文本「建築」的核心命題,手持磚塊如響木互擊、搖晃著鐵桶裡的土粒如沙鈴作響、或是將陶土泥糰重重摔入鐵盆,在曲目更替中,《泥巴》拓展各種物品聲響的同時,也藉由演奏方式的改變和演繹將故事徐徐推進。可惜的是,隨著音樂會進入下半,樂隊編制隨曲目循序擴大,中國打擊、大型鼓類和金屬樂器逐步加入,「日常物」的選擇也逐漸更換為鐵鍋、桶子、鋁片鋁網等可以發出大型聲響的物品。《泥巴》似乎不可避免地,因著樂曲鋪陳設計的取向而走回一般打擊樂團的套路,雖然就曲目的規劃和安排而言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且效果確實成功),但陶瓷這個原本樂曲著墨甚多的元素,卻也難免被漸漸稀釋且邊緣化。

在下舞台區,有一個被《泥巴》稱作「故事屋」的桌型裝置,桌子本身有著類似木琴共鳴管的造型,上面放置或裝設各式小型樂器,和一棟三合院造型的純白模型屋。除了放置樂器的功能外,就設計者石佩玉的創作自述所言,這個故事屋與表演敘事「應該」是要有所互動的。但除了表演者不時會走向它並投以含情脈脈的眼神之外,這個故事屋與《泥巴》的文本推進幾乎沒有連結,大部分的時候都只是張有造型的樂器桌。直到最後一曲,上一幕被推進後台的故事屋再次出現時,素白的三合院變成了彩色的騎樓式透天厝,表演者輪流為它添上樑柱和屋頂。這棟有著近代外型的建築有著比前一棟故事屋更為具象的外型,彷彿它才是《泥巴》經年累月砌成,確實存在於當下時空的家屋。而從這座故事屋的消失和重構回頭省視《泥巴》的曲目安排與音樂設計,這種從簡至繁、從薄至重、從舊至新的演進或許便是貫徹《泥巴》音樂和戲劇的鋪陳邏輯,表象是敘述一塊土地走向繁榮的小型史詩,內裡卻也反射出某種回憶不再的惆悵。社區繁盛、親友安好、鄉情正濃,卻仍免有些聲響和意象隨歲月一去不返,在《泥巴》終幕的喜慶歡快背後,有著一股淡淡然的哀傷與眷戀。

距離2010年首演的《木蘭》,朱宗慶打擊樂團花了近十年時間才磨出第二部擊樂劇場製作。《木蘭》繼承經典文學和傳統藝術的盛大與繁複,《泥巴》則回望本土原鄉,召喚在地的共感。與其說《泥巴》是旨在「打擊樂與陶瓷的創意激盪」,其最動人處仍是在聲響實驗之外,如何以擊樂劇場為載體,運作島嶼的故事與記憶。而概而觀之兩部作品,某種朱氏風格的創作程式似乎也正隱約浮現,唯其「真身」為何,仍待更多作品的累積和驗證才能窺之一二。千呼萬喚始出來,期待在時光淬鍊和積累之下,朱宗慶的擊樂劇場能為臺灣留下更多的跨界碩果。

《泥巴》

演出|朱宗慶打擊樂團
時間|2019/11/23 19:30
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大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在《泥巴》中的音樂力有未逮的(也或許是作曲家巧妙避免的),是音樂輔佐敘事的能力。⋯⋯但《泥巴》在實際呈現時刻意迴避了故事性的面向,藉以完整了音樂自身的主體性,是有收穫卻也有所犧牲的決定。(顏采騰)
12月
04
2019
在理查.史特勞斯的歌劇《玫瑰騎士》中,我們看到了國家交響樂團和台灣歌手一路走來的歷史足跡。從觀眾現場的反應可知,台灣的聲樂發展已足以撐起一片天,此刻起我們不須再憂心哪裡的月亮圓不圓,因為我們和世界看著的是同一個月亮。希望不需要再等一個十幾年,就可以看到完全由台灣歌手詮釋的《玫瑰騎士》。
7月
26
2024
值得一提的是,陳含章在安可曲“Days of Wines and Roses”中嘗試演奏了幾段不常見的大跨步(stride)的樂曲。在演出結束之後,我笑著跟她說,上一回聽stride風格的現場演奏已經是1990年代的事情了!那時候爵士歌手黛安娜.克瑞兒(Diana Krall)來臺北演出,就曾經演過這種走紅於1930年代的老派鋼琴音樂。
7月
21
2024
整體來看,今年的《玫瑰騎士》和過往幾年相比,卡在一個尷尬的位置:它有著編導的介入,因此不能和單純的音樂會形式(opera in concert)相比;然而作為半舞台歌劇(semi-stage),它缺乏導演的個人觀點或美學統合,也無形式上的鋪排呈現,一切平穩保守,毫無冒險,是又一次的「歌劇音樂會」,散發著定期音樂會般的秩序與例行公事之感。
7月
20
2024
擔任演出的台北室內合唱團,雖然並非職業,但所呈現的音準、和聲皆相當完美,中文複雜的咬字,就算投影沒有呈現字幕,聽眾也能清晰理解。指揮鮑恆毅的詮釋也相當乾淨,對於筆者而言甚至有些過度流暢,太過精準,將多數作品詮釋為少了一點冒險精神的安全牌。而透過編曲將李泰祥的歌曲增添另一層詮釋,也是本場音樂會值得一看的特點,相信編曲者接到邀請腦中必會浮現一個難題:最後的成品是要多一點表現自我?或者要忠實地以合唱來表達李泰祥?
7月
10
2024
但在造境與敘境的同時,要思考的不僅只是透過科技媒材觸發觀眾感官經驗這件事。在透過光線、影像、與聲音交錯下的技術設計僅是佈局手段,沈浸式感官的詮釋僅能創造單次性高潮,直觀表象的刺激有其限制性,若能試圖在團體藝術個性展現上多著墨、強化集體特色創造具目的性強的敘事語言、以及深化科技媒材運用的論述,將能成為具代表性的科技藝術團體。
7月
09
2024
歐拉夫森所演奏的《郭德堡變奏曲》,在虔誠的巴哈信仰者,或是追憶黃金年代的樂迷心中,應是個大不敬的存在,與其說是古典音樂二十一世紀的變形,更貼切地說,實為一位當代鋼琴家,先將經典拆解,再精挑細選其中的元素,化為自己舞台上的魔法道具。
6月
26
2024
回到歐拉夫森的《郭德堡》演奏,筆者私以為,問題的核心並不是他的創造力不足,而是面對這個長達80分鐘的巨大曲目,他難以掙脫「作品概念」的框架,導致其才華難以完全發揮。在過去的專輯錄音中,面對較短小的樂曲,他尚能自由不受拘束地把玩戲耍,或是透過曲目安排另覓巧思回到歐拉夫森的《郭德堡》演奏,筆者私以為,問題的核心並不是他的創造力不足,而是面對這個長達80分鐘的巨大曲目,他難以掙脫「作品概念」的框架,導致其才華難以完全發揮。在過去的專輯錄音中,面對較短小的樂曲,他尚能自由不受拘束地把玩戲耍,或是透過曲目安排另覓巧思……
6月
26
2024
這些熟悉的樂曲片段雖平凡,卻抹去了演奏者與聽眾之間的隔閡,使所有人都被音樂家們強大的室內樂磁場所震懾和感染,流露出感動。音樂中,均衡的聲部、規律的節拍以及適度的刺激,即使在身體已經疲憊不堪的情況下,聽到音樂奏響的瞬間依然如同光芒般閃爍,泛音堆疊出豐富的音質,靈魂的聲響以最美妙的方式呈現,這或許是身為音樂家最幸福的時刻。
6月
07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