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環境省思於鄉野奇譚《土地計畫首部曲》
12月
08
2014
土地計畫首部曲(三缺一劇團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093次瀏覽
鴻鴻(2014年度駐站評論人)

一片濕地、一條溪流、一片海洋、一座工廠……這麼廣袤的自然、這麼現實的情景,可以在牯嶺街這區區的黑盒子裡,不靠影像介入,就演出它們的故事、道出它們生生世世的歷史。這,如何可能?然而,三缺一劇團竟然做到了。

概念不難,就是運用偶戲和光影技巧,演員隨著敘事的需求,每人串演起不同角色。令人驚異的是他們吐納議題的能量,和將現實轉化為鄉野奇譚的能耐。《土地計畫首部曲》事實上是兩齣戲,賀湘儀導演兼主演的《還魂記》和魏雋展導演兼主演的《蚵仔夜行軍》。動用相同的元素:一塊巨大的黑布(或白紙),幾根竹竿、金屬棒(或木棍),四位黑白分明的演員,透過農、漁的不同故事背景,說的是彰化這塊土地上,從六輕到中科搶水一連串人類如何剝削、如何斲傷環境的行徑。兩齣戲的情調卻大相逕庭──《還魂記》幽暗、詭異、悲愴,《蚵仔夜行軍》喜趣、抒情、激昂,卻同樣充滿引人入勝的狂想。

《還魂記》引用了民間的水鬼傳說。在農田垃圾坑中溺斃的女孩,找了搶水工程的女主管當替死鬼,女主管為了腹中的孩子要還魂,又附身里長婆,去阻擋搶水工程開工。靈魂交換導致立場易位,巧妙地將觀眾推進里長婆的主觀意識中,看見里長一家如何夾在黑道議員代表的工程利益與自身務農生計所繫之間的為難與衝突。里長婆一屁股坐在怪手前阻止動工的行徑,不但喚起吳音寧隻身阻擋怪手搶水的經典抗爭畫面,更因女主管自身的情感困擾加上里長婆的身份矛盾,賦予這個畫面更豐厚的寓意。

「溪王」以巨大面具和黑中帶金的布面出場,充滿儀式的神秘力量。然而隨著故事推移,我們才發現天不能勝人,自然在貪婪的人類面前,其實不堪一擊。溪王不但無法令人還魂,連自身也難保。那一襲黑布遂從不可測的天威,漸漸轉化為污濁溪水的悲傷色澤。整個演出也從鬼魅的憂傷與變身的錯位幽默,逐漸導向無路可出的困局。最終里長婆還魂未果,里長和母親在震耳欲聾的施工聲中,繼續他們溝通不良的對話,這情境比起中科搶水的真實結局,要悲慘無助得多──事實上,悲劇往往更能激起改革的決心。的確,搶水計畫雖然暫時受阻,整個台灣的政商權力結構和農村問題,仍然難見天光。這齣戲從現實取材卻能超脫個案,描述更普遍的困境,自成方圓。

《蚵仔夜行軍》標題迴響著林生祥的〈菊花夜行軍〉,也以魏雋展的幾首自創歌曲串接,活力充沛。全劇分為兩線:一是幾位青年往訪養蚵的阿明伯,道出阿明戀愛的往事,以及被欺哄同意六輕設廠,導致家園遭受污染,蚵業榮景不再,村民也紛紛病故。第二線以被豢養的蚵的觀點,描述蚵群視人為神的信仰及儀式,一隻小蚵離群發現了被污染的變形蚵群。兩線互相交錯,有時像人夢見了蚵,有時像蚵夢見了人。當阿明遭海水溺斃,兩線交錯,他遇見了蚵群,決意一起向工廠反攻。最後的場景是工廠大火,蚵群捨生將自己的靈魂灌入阿明身上,讓他前去完成反攻的志業。溺斃及還魂的最後發展,悄悄迴盪著《還魂記》的餘響。

《蚵仔夜行軍》人蚵身份的互換,尤其透過簡單的服裝運用造成畸形牡蠣的效果,給了演員更多肢體及演技發揮的空間。搖滾「蚵」星的歌舞,更營造不少喜感。木棍及白紙的運用,時而為布景、時而為道具、時而更化身人物,和觀眾的想像力玩捉迷藏,展現以簡馭繁的功力。不過由於視角繁多,企圖龐大,也造成主題難以收束的問題。裡面有養蚵人和蚵之間的利用剝削關係,有工廠和蚵之間的污染毒害關係,也有工廠和養蚵人之間的利益衝突關係。這三者牽涉到自然生態、環境倫理、還有人際倫理的不同層面。雖然養蚵人和蚵同樣是工業發展的「受災戶」,但彼此之間也有階級對立。所以蚵既敬畏他們的主人/神明「Hoja(好吃)」,也厭惡污染海域的「火龍」。讓養蚵人和蚵以同為弱勢的基礎互相結盟去攻打火龍,而忽略他們之間利害關係的內部差異,好營造大團結的現象,達到了抒情效果,卻可惜了深思環境倫理的機會。其實這三角關係,很像香港藉懷念英國殖民來反中國的再殖民,或台灣藉懷念日本殖民來反國民黨的再殖民,大可開挖出當代台灣人後殖民的深層情意結,或者拉開來質問養蚵人和工廠作為自然的利用者到底有多少不同,來深究人和自然的倫理關係,就不會僅止於一則以人為本的社會寓言而已。

邇來反思社會議題、聲討土地正義的演出作品紛紛出爐,三缺一勤懇的田野工作和絕對自律的美學要求,輔以借自鄉野傳奇的狂想特質,的確開出了新局。也讓人對這個團隊的下一步,繼續滿懷期待。

《土地計畫首部曲》

演出|三缺一劇團
時間|2014/12/07 14: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從《還魂記》無能為力的絕望,到《蚵仔夜行軍》起而行的呼籲,這兩齣看似獨立的作品,卻在視覺細節與戲劇結構上彼此呼應。環境意圖不再只是零碎表面的淺碟式資料重現,而透露了創作者經由長時間消化吸收再處理的獨特觀點,更是難得之處。(白斐嵐)
12月
09
2014
金枝演社的兩部新作品,只看劇名或許會覺得有些莫名,但作為中生代創作系列的第二部,兩齣戲劇的風格迥異,卻都以動物為核心帶出生而為人的孤寂與無奈,藉由動物為象徵各自點出了時代下人性的問題。
11月
20
2024
《安蒂岡妮在亞馬遜》向觀眾提出質疑:當威權抹殺自由、集體壓抑個人、文明掠奪自然,身處其中的我們將何去何從?為此,導演意圖打破性別與身份的限制,當演員跨越角色身份,當「安蒂岡妮們」不再侷限於特定性別與種族,眾人皆是反抗暴力的化身。
11月
20
2024
當我說《巷子裡的尊王》的正式演出,是一個進化版的讀劇演出時,我要強調的是導演、演員、和設計者如何善用有限的資源,以簡樸手法發揮文本的敘事能量,在劇場中創造出既有親密關聯,又能容許個人沈澱的情感空間,更有可以再三咀嚼的餘韻,是令人愉悅的閱讀/聆聽/觀看經驗。
11月
14
2024
在我看來,並不是省卻改編與重塑情節的便宜之道,相反地,為鄉土劇語言嘗試接近了「新文本」的敘述方式,讓過去一直以來總是平易近人、所謂「泥土味」親和力的鄉土語言,有了另一種意象豐饒的前衛美學風格。
11月
08
2024
由莊雄偉與林正宗導演、鄭媛容與郭家瑋編劇的《鬼地方》,採取策略十分明確,選擇捨棄具體角色與故事,直接拆卸自書中、未做更動的文字(但大幅翻譯為台語)提煉出「風聲」的意象;或以古典音樂術語來說,成為整齣戲的「主導動機」(leitmotif)。
11月
08
2024
米洛.勞不僅讓觀眾直面歷史的傷痕與當下的現實,也喚醒了我們對於道德責任與社會正義的思考。在這個充滿挑戰的時代,劇場成為一個重要的公共論壇,讓我們重新審視自己的立場和行動。
11月
04
2024
有別於一般戲劇敘事者的全知觀點和神秘隱蔽的創發過程,這種將敘事建構的過程近乎透明的「重現」方式,就像議會錄影,意味著將批判權將交還觀看者,由觀看者自己選擇立場閱讀。
11月
04
2024
因此,在劇場中,我們安靜聆聽專注凝視,為了不遺忘,悲劇結束之後,離開劇場,我們則必須開始想像一個不同的未來,一個不再以自我為中心、不再以進步為唯一的價值選擇,一個能夠真正落實社會正義與人性尊嚴的未來。
11月
04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