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為歌仔戲小生那不被理解的命運《雨中戲臺》
2月
09
2021
雨中戲臺(金枝演社、春美歌劇團提供/攝影陳少維)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6947次瀏覽
許美惠(2021年度駐站評論人)

《雨中戲臺》是臺灣戲曲中心2020年的旗艦製作,因疫情的緣故延後至2021年始得演出,特別邀請了長年創作舞台劇本的國家文藝獎得主紀蔚然編劇,並媒合了金枝演社與春美歌劇團共同製作,充分展現要說一個屬於歌仔戲人物生命與戲劇故事的企圖心。

金枝演社創辦人王榮裕的母親是歌仔戲名伶謝月霞,出生於日治末期,經歷內臺外臺歌仔戲班,傳統戲與胡撇仔均有擅場,也因此「金枝演社」藉由謝月霞的藝術底蘊,推出「胡撇仔系列」,試圖為「胡撇仔戲」重新發聲,某種程度上發揮了扭轉其負面社會印象的影響力。而春美歌劇團當家小生郭春美,遊走於外臺、電視、劇場甚至電影均是游刃有餘,不但具備傳統戲劇表演功力,更在2001年外台歌仔戲匯演中以胡撇仔戲《飛賊黑鷹》風靡無數戲迷甚至非戲迷,可謂是圈粉無數,大大提升胡撇仔戲魅力的能見度,為此當2020年推出金枝演社執行編導,郭春美代言歌仔戲小生的生命主角的組合,實在讓人眼睛一亮,無限企盼。

全劇以歌仔戲小生月鳳的生命故事為主軸,透過月鳳的兒子志成的視角觀看母親起落的一生,從不諒解到自己也走上戲劇的道路後,終於懂得如何理解母親、與她和解的一段心路歷程。即便一段段的說書人口白表述得很清楚,但看完全劇後,心中還是有梗卡之處,忍不住想問:這段名為小生的命運與人生,真實的被理解與接納了嗎?

在兒子眼中的月鳳,由許多片段組成:臺上演出傳統歌仔戲薛丁山一角的月鳳、後臺強勢不願順從流氓丈夫故而對兒女言語暴力的月鳳,為求生存連五子哭墓、賣藥團與禁戲都接演的月鳳,為穩固戲班生意周旋於男人間的月鳳,演出胡撇仔《飛賊黑鷹》成為觀眾偶像的月鳳,即使賺了錢仍生活墮落且害女兒在夫家無地自處的月鳳;在命運之前不肯服輸但卻也不知為何戰勝了的月鳳,終於對兒子展現母愛但卻無法被接納同住的月鳳。這些似乎要告訴我們,她是一位名為「小生」的母親,因為「命運的捉弄」,她為了「求生存」,所以她背負「拋夫棄子」、「男朋友一個換過一個」、「下戲後不是飲就是賭」的罵名,可是當「兒子也成為戲劇從業人員後」,「明白並接納了母親」。可是這樣的轉變是為什麼?似乎無法從戲劇脈絡清楚感知。或許因為故事的主角人物是月鳳,但我們僅能從志成的視角來觀看月鳳,在志成這個受盡傷害的孩子的視角中,對於母親人生困境的理解,以及最終能說服自己接納她的理由僅及於「求生存」,這是否足以回應志成心中對母親的譴責?或許從來沒有。是以及至最後,仍沒能與母親同住,卻也讓月鳳這個人物始終有些疏離。若要談和解,或許應該好好處理志成一角的心理轉折,正視他所受的傷,接納那個始終無法諒解母親的自己,才能尋覓出一條更好的理解母親的道路,進而豐富月鳳的人物設定吧。

雨中戲臺(金枝演社、春美歌劇團提供/攝影陳少維)

《雨中戲臺》企圖要說一個戲班的故事,媒合現代劇場與歌仔戲演員似為必要的模式。同台併演的兩個團隊,金枝演社維持著自有一貫的類型化演法,風格強烈;而春美歌劇團的演員除了要擔綱歌仔戲傳統劇與胡撇仔的演出外,也挑戰演出「臺下」的角色,演出效果卻十分使人驚豔,無論是口條上的切換、動作上的去程式化,都相當自然且貼合角色,可見一年兩百五十天以上的現場演出,的確是厚植演員實力的最佳場域。

當然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當家小生郭春美以及演出少年志成、同時戲外身分也是郭春美女兒的孫凱琳。郭春美在舞台上無論演出傳統歌仔戲小生(薛丁山)、小旦(徐秀娘)以及胡撇仔小生(黑鷹),或者演出本劇主角月鳳從少年到老年的神韻,舉手投足間無一不稱職,展現出歌仔戲演員收放自如彈性極大的表演實力。孫凱琳除了演出本劇歌仔戲的部分外,尚接演了月鳳之子志成;雖然她本是歌仔戲坤生,但戲曲演出有戲服、厚底靴與應工的程式作為輔助,而少年志成則是生活化的演法,孫凱琳的異性扮演竟也極具說服力。戲外的母女默契成就了戲中的母子衝突,讓那幾場戲增添了許多交鋒的火花,孫凱琳無異承襲了母親優異的戲感,未來發展實令人期待。

然而戲劇與戲中戲(戲曲),如何切換拿捏,除了考驗演員的本事,整體風格也端看導演如何融合與創造,戲曲的主角人物,最重視的就是出場的亮相,以薛丁山與樊梨花二龍出水照槍亮相做為郭春美第一次的出場,鋪墊與呈顯度均不足,實在是不佳的布局;下半場《飛賊黑鷹》的亮相對而言較為妥適,但在場上增設觀眾演員,若是企圖藉此說明胡撇仔戲的魅力,實屬多餘,還不如讓黑鷹完整地表現一段屬於胡撇仔的邪魅奇情,即可不言而喻。在月鳳飲酒獨白的橋段,增加了酒瓶與麻將的對話,或許是現代劇場中慣用的疏離手法,但歌仔戲小生的獨白表演講究的其實是帶領觀眾同感共鳴,因此只見舞台上演員投注真情演出、導演拉出疏離空間,兩股力量不停角力,略顯尷尬;及至「命運,恁祖媽才不信你這套!」之處,歌仔戲演員奮力演出與命運拚搏,帶著烏雲的命運不停嘲弄,如此有張力的對決橋段,也因「命運」的表演者帶著難以剝除的戲謔風格使人頻頻出戲,殊為可惜。

編劇紀蔚然說這齣戲是「私密與公共記憶交織的回憶劇」,導演王榮裕則直言「這是我和我媽媽謝月霞的生命故事」。整體而言,《雨中戲臺》做為臺灣戲曲中心的旗艦製作,以訴說歌仔戲歷史與人物故事的企圖出發是很值得肯定的方向;但實際執行之下,王榮裕身兼故事提供者、導演,又因遇到原主演吳朋奉驟逝故而接演主演,等同演出自己的故事。在臺上直面自我實屬不易,因此他在表演上帶著濃厚的近情情怯,反倒顯得說服力不足。而因為人物視角帶來的疏離感,使得歌仔戲僅似做為整齣戲中用來拼貼妝點的元素,劇種與人物真正遭遇的困境處理得不夠細緻,便顯得力度不足,也就容易將格局僅限縮於個人而非具代表性的、時代人物的命運,讓對於這個製作充滿期待的戲曲觀眾們在心中留下一絲遺憾。

《雨中戲臺》

演出|2021/02/06 19:30
時間|春美歌劇團、金枝演社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大表演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這戲「怪怪的」,對我來說,不是因為郭春美完美地演出或融合了多種戲劇形式,而是郭春美以她在臺灣戲曲中心大表演廳外的身體實踐,成功演繹了即便是今日最現代的劇場舞台上,觀眾仍保有、也可以創造傳統與現代之外的感受。(汪俊彥)
2月
18
2021
除此之外,《劈棺驚夢》本質上也有「頭重腳輕」的問題。京崑的演法,大致上切成前半思春、重逢、假死,後半試妻、劈棺、自刎,且融入紙紮人的演出,強化驚悚氛圍。但《劈棺驚夢》將群戲與多數看點集中於上半場,下半場則留予主演進行內心敘事,無論是視覺畫面或情節調度,都有明確的不均衡感。
7月
26
2024
本齣戲看似按演義故事時間軸啟幕,卻無過多三國人物出場,一些重要事件,甚至是赤壁之戰,都僅用荀彧唱段或幕後合唱轉場,虛寫歷史,去脈絡化明顯。如此濃縮主題核心,觀眾視域下的時空感會稍顯模糊,也較無法先入為主。對此,編劇在唱詞上大量打破傳統歌仔戲七字正格,擴大情感空間,潛入角色幽微,跳脫傳統三國戲框架,卻也成功襯托出曹操得意與懷疑自身之對比。
7月
25
2024
劇作原型《徐庶下山》出自外台民戲劇碼。搬進室內劇場後,選擇將演義故事轉換為武俠類型。武俠風格釋出較為寬闊的抒懷空間,民弱官強的亂世無奈、剷奸除惡的情義雙股糾纏,武俠本身混合感官刺激及抒情浪漫,淡化了演義戲碼的歷史色彩,趨近大眾娛樂形式。
7月
24
2024
劇團準確地將有限資源投注在最關鍵的人才培育,而非華麗服裝、炫目特效或龐大道具。舞台設計雖無絢麗變景,卻見巧妙心思。小型劇場拉近了觀演距離,簡單的順敘法則降低了理解故事的門檻,發揮古冊戲適合全家共賞的優勢。相對於一些僅演一次便難以為繼的巨型演出,深耕這樣的中小型製作,當更能健全歌仔戲的生態。
7月
16
2024
歌仔戲是流動的,素無定相;由展演場所和劇團風格共同形塑作品樣貌。這齣《打金枝》款款展示歌、舞、樂一體的古典形式;即使如此,當代非暴力觀點可以成為古路戲和解的下台階,古路陳套歡快逆轉後,沾染胡撇氣息,不見胡亂。為何一秒轉中文的無厘頭橋段可以全無違和?語言切換的合理性,承載著時空及意念盤根錯節構成的文化混雜實景。
7月
15
2024
《巧縣官》在節目宣傳上標舉的是一齣「詼諧喜劇」,於現代高壓的工作環境下,若能在週末輕鬆時刻進入劇院觀賞一場高水準的表演,絕對是紓壓娛樂的最佳選擇,也是引領觀眾接觸京劇表演藝術的入門佳作。
7月
12
2024
當然,《凱撒大帝》依然有當代傳奇劇場多年來的戲曲與聲樂、歌劇等表演形式結合的部分。吳興國演出賈修斯、凱撒、安東尼,各自使用了老生(末)、淨、武生、丑的行當,以聲腔與表演技巧詮釋三個角色,恰如其分,也維持《李爾在此》、《蛻變》的角色聲腔多重變化的設計。
7月
09
2024
從歌仔戲連結到西方劇本、德國文學、波蘭電影導演或法國文學批評,《兩生花劫》的故事起於江南恩怨,卻在台灣釋放和解。我們當然可以從《兩生花劫》關注且重探本土戲劇的本質,但也不妨將它置於世界文學的脈絡下思考。傳統必須走向世界,而傳統也永遠在當代重生
7月
03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