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舊卡通式劇場,青春登台《船到橋頭自然捲》
9月
18
2018
船到橋頭自然捲(耳東劇團提供/攝影劉璧慈)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145次瀏覽
郝妮爾(專案評論人)

1990年初期,東森幼幼台還沒有開播,巧虎還沒有出生,迪士尼也尚未壟斷臺灣小孩的市場,我便已然是一位「全職的卡通兒童」,閉上眼睛就能聽見各種經典卡通配樂,特別是《菲力貓》與《頑皮豹》的主題曲,常常看到一半睡著了,還會被電視裡各種荒誕的音效驚醒,比如說湯姆貓追傑力鼠時的跑步聲、盤子被打破的匡啷聲、汽車被撞壞的碰隆聲,聞此聲響我便立刻清醒,看看誰又搞砸了事情--沒錯,當時的卡通總是在闖禍,沒有這麼多魔法、英雄、夢想充斥,角色是貓是狗是老鼠或者粉紅色的豹……他們唯一的工作就是把每一天玩好玩滿。

當我在看《船到橋頭自然捲》的時候,過往對卡通的愛慕,因而興起的懷舊感,全都被召喚回來。本戲同樣以大量的背景音鋪陳,抽去所有台詞,每一個人都非常認真地生活,且不斷笨拙地發生一些小小的錯誤,他們犯下的絕非毀滅世界的錯誤(不是選擇要剪開紅色的線還是綠色的線來阻止大樓爆炸),也不是抽象的魔幻故事(不會看見傑克爬上魔豆去巨人的房間偷東西),僅是些庸俗的日常辦公室戲碼。

《船到橋頭自然捲》是一齣從設計到表演均是年輕演員所打造的作品,過去多在臺北藝穗節期間才能看到如此年輕的身影集合,再不然就是各個戲劇系的畢業製作中得已窺見。耳東劇團本此的「青春期創作計畫1號」,旨在打破這樣的舊習,讓新的聲音提早走出校園,直接面對台灣戲劇市場。

然而青春勢必犯錯,以我過去的觀戲經驗來說,認為年輕創作者的主要問題,往往是太耽溺於自己的美學感受,顯得整體演出抽象、彷彿只能摸得著零碎的感情狀態,結構鬆散;或者是藝術家本身也正在慢慢摸索自己的風格,以至於全場充斥各種老派的影子。讓人驚喜的是,這些問題在本戲中是不存在的,《船到橋頭自然捲》無論從表現手法、演員風格、欲傳達的故事核心,都是鮮見地脫俗,讓人耳目一新。

以「默劇」為本體所進行的創作,在正式開演前——演員(趙子愉飾)與觀眾的互動,以及活潑的背景音樂(重播的主旋律配合電鑽聲響)——早已然拉出一套舒適的氛圍。演員趙子愉拒絕以台詞招呼觀眾,而是以簡單的肢體動作與對方建立關係,並且施行小小的惡作劇(將入場觀眾的票搶下,或者偷偷跟在某個尋找座位的觀眾背後)。有趣的是,觀眾會發現正式開演時,趙子愉擔任的工人一職並非主要角色,他在舞台上進進出出忙碌著自己的活,卻因為開演前與觀眾相處的那幾分鐘,使我們對他的印象從「次要的配角」轉換為「與他站在同一國」的奇妙感受。他慌張地看著自己搭的骨牌機關被意外啟動、莫名所以地目睹辦公室戀情,他的凝視象徵著觀眾的凝視,由是,我們可以將自己對角色的投射自然地放在作為工人的趙子愉身上,並放心地目睹這一幕幕與「我」無關的辦公室鬧劇。

本戲讓人最印象深刻的,無疑是身兼導演與音樂設計的羅棋諠。這是台灣劇場少見的組合,卻是做為一齣默劇必要的組合。與其說這齣戲的「音樂」很好,我更傾向說這齣戲對於「節奏感」無懈可擊。在沒有台詞的狀況之下,所有演員必須精準地配合音樂的節奏,更衣、吃飯、工作,皺眉與微笑的時間都是按照秒速計算--而在此之前的先決條件,必須是他們的背後是有強大的音樂節奏予以支持。從這點來看,我認為羅棋諠的音樂設計精準得恰到好處。因此,儘管可以明顯看出場上演員們的肢體受過良好訓練,卻不見有人炫技,而是以簡單的動作規規矩矩地踩在拍子上,除此之外,任何笑鬧的時間點都彷彿都經過精準的計算,不多不少,觀眾笑得差不多就立刻進入下一個段落,不見拖沓,很是難得。

當然,撇開表演風格不說,故事上亦刻畫得不落窠臼。平庸的上班族男子(劉文誠飾)不斷忽視妻子(林怡德飾)替自己做的便當,且明示暗示他對美麗的同事(劉睿筑飾)之暗戀,因而沒有發現主管(羅翊心飾)對自己的別有用心。同時,另一名帥氣的同事(辜靖傑飾)則無所不用其極地猛刷存在感,碰巧參雜在這多角戀的關係當中。在台詞全無的狀況之下,如此複雜的人物關係依然被交代得清清楚楚,全戲在一場「午餐時的讓位」大賽中逐步攀上高潮——辦公事四人同時出現,眼下卻只有三張椅子,四人依照自己心之所向,讓座給「某一個人」,但是任三個人坐下,都會有一個人不滿現況地爭要位置,而當某一人起身,又會有他的愛慕者急著讓坐。這起坐之間的表現無比流暢,又深刻地說明了每一個人的心理狀態,實在精彩。

結尾的部分,則是在所有人的情感狀態終於袒露,而鬧得一發不可收拾之下,忽然之間鬧鈴大作,原先躺在舞台正中央的工人蓋著被子,他如開場時一般躺在原地,慢慢清醒,按掉鬧鐘,一天重新開始:眾人起床、更衣……只是,這一次所有的音樂禁聲,所有人都把情緒鎖在心裡,女孩平靜地挑選衣服、妻子平靜地接受先生忽略自己用心準備的便當,眾人平靜地來去,簡直就像——就像真實人生。

「辦公室戀情」與「大夢初醒」都是非常老梗的題材,但老梗新用,卻更加貼和人生。我們心裡時時刻刻都有小小的劇場活動正在爆炸,而長大就是教會我們將這種種的情感活動收進心裡面,《船到橋頭自然捲》刻意將所有爆炸的瞬間擺在舞台上,且特意用卡通式的誇張節奏表現,使得婚姻觸礁、出軌外遇、工作不順——所有人生的狗屁倒灶都寫成笑話一則。

綜觀本戲,我不會說「以年輕藝術家來說,這樣的表演已經……」云云之話,這樣的評斷有失公允,我認為這樣的作品即便直接放在此刻的台灣劇場當中,都是出色的。本戲固然不是完美--舉例而言,雖然背後勢必經過無數的訓練,演出當中也沒有看見明顯的錯誤,然而在必須貼和節拍的表演當中,整體依然瀰漫著一股緊張的氣息,我偶爾還是會出戲,替方才差點沒有接到的東西,或者眼看就要脫韁的身體微微冒汗。另外,以長遠來看,這樣一齣五十分鐘的小品,難以想像團隊未來能夠如何發展?可是無論如何,就作品的質感、靈巧度、創意性,甚至表演技巧方面來看,這都是一場十分美好的看戲經驗。讓人不住地期待這個組合,乃至日後更多新秀的表現。

《船到橋頭自然捲》

演出|耳東劇團
時間|2018/09/15 19:30
地點|華山文創園區烏梅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如果逝去的祖先如劇中的「猴子」般忘了自己的名字,我們如何重塑我們的身分?誰會像「小鳥兒」般唱起深沉又響亮的歌聲,把我們的靈魂重新喚醒,擺脫周而復始的詛咒?
7月
25
2024
表演所留有的諸多空隙,讓「遊戲」中大量的關係實踐尚保有一些與「戲劇」的展演論述相抗衡的能量。甚至於當「戲劇」的意義能夠透過身體擴展為對於現實的注視──如雖然身處奇幻的想像,但死亡的現實注定了主角與祖父的失之交臂──時,過去與現在的交替也可以成為解構歷史記憶中認同本質的批判性立場。
7月
19
2024
《清潔日誌 No._____》無疑是一齣具有積極正面的社會戲劇,導演以「類紀實」的手法來呈現這些真實存在於社會的故事,並期許觀眾在觀看時都能夠「感同身受」所有角色的情感與生活。但也正因為這樣的演出方式,使觀者在觀看時不免會產生一種蒼白的無力感,究竟經歷過後所喚起的情感能夠改變何種現況?
7月
18
2024
烏犬劇場標榜以劇場創作作為「行動研究」,因此這個演出某種意義,是反映劇團對戰爭的研究思考,一年前即開始著手田調,半年前產出劇本,不斷進行修改;因此文本背後的史實資料相當豐富,即使取其一二稍加揭露改寫都已是現成題材,但烏犬劇場不願直書事件,堅持「戲劇轉化」,以意念、情感去「附身」穿越劇場敘事,刻意淡化事件的因果邏輯。
7月
16
2024
但是,看似符合結構驅動的同時,每個角色的對話動機和內在設定是否足夠自我成立,譬如姐夫的隨和包容度、少女的出櫃意圖,仍有「工具人」的疑慮,可能也使得角色表演不易立體。另外,關於家庭的課題,本屬難解,在此劇本中,現階段除了先揭露,是否還能有所向前邁進之地呢?
7月
11
2024
從《神去不了的世界》來看,作品並非通過再現或讓歷史主體經驗直接訴說戰爭的殘酷,而是試圖讓三位演員在敘事者與親歷者之間來回切換,透過第三人稱在現實時空中描繪故事。另一方面,他們又能隨時成為劇情裡的角色,尋找通往歷史陰影或傷口深淵的幽徑。當敘事者的情緒不斷地游移在「難以言喻、苦不堪言」到「必須述說下去」的糾結當中,從而連結那些幽暗的憂鬱過往。
7月
11
2024
此作品旨在傳達「反常即是日常,失序即是秩序」的理念,試圖證明瘋狂與理性並存。一群自認為正常的精神病患,如警察伸張正義、歌劇院天后般高歌等方式,活在自己的想像泡泡中。這些看似荒誕的行為,實則折射出角色內心的滿足與愉悅,並引發對每個人是否也生活在自己「泡泡」中的深思。
7月
03
2024
只是這也形成《內海城電波》某種詮釋上的矛盾,源於混搭拼貼下的虛構,讓內海城看似台南、卻也不完全是台南——也就是,我們會在內海城看到「所有的」台南,卻不一定是有脈絡的「全面的」台南,甚至有因果倒置的可能。杞人憂天的擔憂是:這會否造成對台南、乃至於「台南400」的認知落差?
6月
28
2024
這是一個來自外地的觀眾,對一個戲劇作品的期待與觀感,但,對於製作團隊和在地觀眾來說,《內海城電波》並不只是一個平常的戲劇作品,更有城市行銷的政治意涵,和記憶保存的個人意義。
6月
2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