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初期,東森幼幼台還沒有開播,巧虎還沒有出生,迪士尼也尚未壟斷臺灣小孩的市場,我便已然是一位「全職的卡通兒童」,閉上眼睛就能聽見各種經典卡通配樂,特別是《菲力貓》與《頑皮豹》的主題曲,常常看到一半睡著了,還會被電視裡各種荒誕的音效驚醒,比如說湯姆貓追傑力鼠時的跑步聲、盤子被打破的匡啷聲、汽車被撞壞的碰隆聲,聞此聲響我便立刻清醒,看看誰又搞砸了事情--沒錯,當時的卡通總是在闖禍,沒有這麼多魔法、英雄、夢想充斥,角色是貓是狗是老鼠或者粉紅色的豹……他們唯一的工作就是把每一天玩好玩滿。
當我在看《船到橋頭自然捲》的時候,過往對卡通的愛慕,因而興起的懷舊感,全都被召喚回來。本戲同樣以大量的背景音鋪陳,抽去所有台詞,每一個人都非常認真地生活,且不斷笨拙地發生一些小小的錯誤,他們犯下的絕非毀滅世界的錯誤(不是選擇要剪開紅色的線還是綠色的線來阻止大樓爆炸),也不是抽象的魔幻故事(不會看見傑克爬上魔豆去巨人的房間偷東西),僅是些庸俗的日常辦公室戲碼。
《船到橋頭自然捲》是一齣從設計到表演均是年輕演員所打造的作品,過去多在臺北藝穗節期間才能看到如此年輕的身影集合,再不然就是各個戲劇系的畢業製作中得已窺見。耳東劇團本此的「青春期創作計畫1號」,旨在打破這樣的舊習,讓新的聲音提早走出校園,直接面對台灣戲劇市場。
然而青春勢必犯錯,以我過去的觀戲經驗來說,認為年輕創作者的主要問題,往往是太耽溺於自己的美學感受,顯得整體演出抽象、彷彿只能摸得著零碎的感情狀態,結構鬆散;或者是藝術家本身也正在慢慢摸索自己的風格,以至於全場充斥各種老派的影子。讓人驚喜的是,這些問題在本戲中是不存在的,《船到橋頭自然捲》無論從表現手法、演員風格、欲傳達的故事核心,都是鮮見地脫俗,讓人耳目一新。
以「默劇」為本體所進行的創作,在正式開演前——演員(趙子愉飾)與觀眾的互動,以及活潑的背景音樂(重播的主旋律配合電鑽聲響)——早已然拉出一套舒適的氛圍。演員趙子愉拒絕以台詞招呼觀眾,而是以簡單的肢體動作與對方建立關係,並且施行小小的惡作劇(將入場觀眾的票搶下,或者偷偷跟在某個尋找座位的觀眾背後)。有趣的是,觀眾會發現正式開演時,趙子愉擔任的工人一職並非主要角色,他在舞台上進進出出忙碌著自己的活,卻因為開演前與觀眾相處的那幾分鐘,使我們對他的印象從「次要的配角」轉換為「與他站在同一國」的奇妙感受。他慌張地看著自己搭的骨牌機關被意外啟動、莫名所以地目睹辦公室戀情,他的凝視象徵著觀眾的凝視,由是,我們可以將自己對角色的投射自然地放在作為工人的趙子愉身上,並放心地目睹這一幕幕與「我」無關的辦公室鬧劇。
本戲讓人最印象深刻的,無疑是身兼導演與音樂設計的羅棋諠。這是台灣劇場少見的組合,卻是做為一齣默劇必要的組合。與其說這齣戲的「音樂」很好,我更傾向說這齣戲對於「節奏感」無懈可擊。在沒有台詞的狀況之下,所有演員必須精準地配合音樂的節奏,更衣、吃飯、工作,皺眉與微笑的時間都是按照秒速計算--而在此之前的先決條件,必須是他們的背後是有強大的音樂節奏予以支持。從這點來看,我認為羅棋諠的音樂設計精準得恰到好處。因此,儘管可以明顯看出場上演員們的肢體受過良好訓練,卻不見有人炫技,而是以簡單的動作規規矩矩地踩在拍子上,除此之外,任何笑鬧的時間點都彷彿都經過精準的計算,不多不少,觀眾笑得差不多就立刻進入下一個段落,不見拖沓,很是難得。
當然,撇開表演風格不說,故事上亦刻畫得不落窠臼。平庸的上班族男子(劉文誠飾)不斷忽視妻子(林怡德飾)替自己做的便當,且明示暗示他對美麗的同事(劉睿筑飾)之暗戀,因而沒有發現主管(羅翊心飾)對自己的別有用心。同時,另一名帥氣的同事(辜靖傑飾)則無所不用其極地猛刷存在感,碰巧參雜在這多角戀的關係當中。在台詞全無的狀況之下,如此複雜的人物關係依然被交代得清清楚楚,全戲在一場「午餐時的讓位」大賽中逐步攀上高潮——辦公事四人同時出現,眼下卻只有三張椅子,四人依照自己心之所向,讓座給「某一個人」,但是任三個人坐下,都會有一個人不滿現況地爭要位置,而當某一人起身,又會有他的愛慕者急著讓坐。這起坐之間的表現無比流暢,又深刻地說明了每一個人的心理狀態,實在精彩。
結尾的部分,則是在所有人的情感狀態終於袒露,而鬧得一發不可收拾之下,忽然之間鬧鈴大作,原先躺在舞台正中央的工人蓋著被子,他如開場時一般躺在原地,慢慢清醒,按掉鬧鐘,一天重新開始:眾人起床、更衣……只是,這一次所有的音樂禁聲,所有人都把情緒鎖在心裡,女孩平靜地挑選衣服、妻子平靜地接受先生忽略自己用心準備的便當,眾人平靜地來去,簡直就像——就像真實人生。
「辦公室戀情」與「大夢初醒」都是非常老梗的題材,但老梗新用,卻更加貼和人生。我們心裡時時刻刻都有小小的劇場活動正在爆炸,而長大就是教會我們將這種種的情感活動收進心裡面,《船到橋頭自然捲》刻意將所有爆炸的瞬間擺在舞台上,且特意用卡通式的誇張節奏表現,使得婚姻觸礁、出軌外遇、工作不順——所有人生的狗屁倒灶都寫成笑話一則。
綜觀本戲,我不會說「以年輕藝術家來說,這樣的表演已經……」云云之話,這樣的評斷有失公允,我認為這樣的作品即便直接放在此刻的台灣劇場當中,都是出色的。本戲固然不是完美--舉例而言,雖然背後勢必經過無數的訓練,演出當中也沒有看見明顯的錯誤,然而在必須貼和節拍的表演當中,整體依然瀰漫著一股緊張的氣息,我偶爾還是會出戲,替方才差點沒有接到的東西,或者眼看就要脫韁的身體微微冒汗。另外,以長遠來看,這樣一齣五十分鐘的小品,難以想像團隊未來能夠如何發展?可是無論如何,就作品的質感、靈巧度、創意性,甚至表演技巧方面來看,這都是一場十分美好的看戲經驗。讓人不住地期待這個組合,乃至日後更多新秀的表現。
《船到橋頭自然捲》
演出|耳東劇團
時間|2018/09/15 19:30
地點|華山文創園區烏梅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