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家連鎖餐飲業者主打服務品質,在店裡裝設微笑檢測機器人,一方面吸引顧客好奇嘗試,另一方面展示了篩選、操控服務人員的系統。其實不僅是服務業和餐飲業的員工被要求微笑,這個社會幾乎像是內建了這種機器,以笑容能帶來愉悅為理由,把笑容當作進入社會生活的門票,《70種笑》則像是一面折射出千變笑容的放大鏡,試圖在這個由鏡頭填充的資訊海裡,對笑容提出一部特寫觀察。
「笑一個!」舞者拿著手機邀請觀眾對著手機鏡頭笑,並把他們的影像投影在舞台上;而另一名舞者則請觀眾到舞台角落面對鏡頭擺出笑臉,這個鏡頭支架乍看之下有點像麥克風,實則是由多媒體設計鄭乃銓所架設的臉部辨識裝置,表情透過鏡頭捕捉轉換成低吼聲縈繞在劇場中,顯得詭異迷離。還有錯落的五個小舞台,上面懸掛鏡子,反射著燈光在舞台上製造出橫向的暈黃光束,像是雲隙光又像是偵測系統的雷射光。舞作分上下半場〈硬笑笑印〉與〈微笑貓,裝笑微?!〉,就服裝與動作風格而言,看似兩支截然不同的舞作,都同樣利用攝影鏡頭的「特寫」串起鏡頭與螢幕,攝影者與被攝者之間的轉換,與流淌於其中的訊息「笑」。
〈硬笑笑印〉的女舞者身穿立體剪裁的膚色洋裝,其上不規則地散布各色反光的方塊。一開始,面無表情的操控者與被迫表現出各式表情的被操控者,不須用力接觸,身體之間的牽引與脅迫不斷發生,卻顯得精準而輕巧,逐漸滲入群體的攝影者,引發三種角色的互動最後置換。舞者在主動或被動的角色轉換之間,從近乎冷酷的單向關係逐漸喚起意識,舞者身上的角色也許轉換,也許疊加,其實難以切分乾淨。而此時鏡頭移轉至臉以外的身體部位,瞬間能引發身體的肌肉張力、震動與皺褶,全身都為著鏡頭賣力地笑著。後來,她們真正笑出聲卻受驚地拚命摀嘴,周而復始難以平復。然而這個時候,笑,卻從被動的屈意表現,變成一種逃離此般受控狀態的可能,最後,一名舞者開始捧腹大笑,用盡全身力氣在空間中發出巨大的震動。在心理學上有個「臉部表情回饋假說」(Facial Feedback Hypothesis)認為表情的操演能夠影響內在情緒,然而,不斷變換的各式笑容並不符合假說那樣使她內在充盈著快樂(如果這是笑容背後該有的情緒);但如果說,笑容真的是副面具,她最後的狂暴笑聲,就讓人想到摩登大聖的面具,它對面具主人的回饋便是無法控制地反噬主體,舞者最後成了笑容機器。
中場休息的時候,舞者換裝來到前臺,一系列黑白色系的小丑裝扮,帶著柔軟而童趣的裝飾品,卻又彷彿來自冷硬的撲克牌世界。也許小丑的職業,使得下半場的〈微笑貓,裝笑微?!〉當中的笑,更帶一層述行性(performativity)。在鏡頭前,小丑的符碼使得舞台上的所有表現都顯得荒謬搞笑,對於小丑而言,笑就是標誌身份與被外界觀看的必需品,一個一個站在舞台上彷若雕塑般地展現身體,或者誇張且迅速的表情轉換,都暗示著職業身分與表情操演的關係。然而小丑符碼所主導的身體表現形式,無法防堵舞者流洩出自我(ego)的狀態,於是我們看見原本在趴在觀眾面前的攝影者角色,突然之間啟動具毀滅能量的獨舞,彷彿要搗毀層層疊疊的笑容所構築的社會結構,然而,她的服裝卻使她的肌肉張力化為無形,掙扎與顫動都像是荒謬搞笑的表現,一切終究徒勞。最後,五名舞者逐漸集結,行軍一般地排成一列,一步一跳,必須把同一條腿抬得老高,直到一個個再也抬不動,耗盡所有體力。也許,小丑不僅是個符碼清楚的職業別,更是表演藝術工作者的反身性投射,即使身份的重複操演積澱成一股愁雲慘霧,但是在舞者身上的神祕、性感、迂迴而時尚的質地,引人進入超現實的夢幻之境;她們臉上空洞的笑容雖不讓人信服卻能被理解並產生共感,也許就是我們所悉知的,社會集體對於笑容的追捧,使得我們笑容背後的其他心情無處可去。
在動作編排策略上,編舞者林春輝並置了兩種舞蹈發展軌跡。粗淺地看,臺灣的當代舞發展也許可以分為兩個發展線索,一為技巧取向,一為表現取向。也許是緣分,在《70種笑》當中,正好就置放了這兩種身體背景的女舞者。相較於臺灣其他採用全女舞者組合的男編舞者,他們為了開闢獨特身體風格,時常讓訓練有素的女舞者拋棄個性和技巧,展現混沌迷離,渺無形體的動作。林春暉少見地採用精密的編排,在角色的變換當中,利用了兩種身體的長處,在上半場形成一種辯證式的身體敘事,也就是技巧本質上的操控與不使用技巧的不受控交相作用,而在下半場則透過小丑的身分揉合兩種身體的特質。但,臉部表情也許是臺灣舞蹈的共同稀缺,有趣的是,臉部表情和身體動作在人的知覺系統當中有著本質上的不同,而編舞者試圖將笑的表情納入動作設計的一環。
腦神經科學家幾個世紀前就在研究笑容,他們甚至找到兩條肌肉能讓人真正微笑,是為「杜興微笑」(Duchenne Smile)。即使如此,透過精密編排控制肌肉所產生的表情,仍比起肢體更能引發情感共鳴,或是容易被解讀。編舞者若把笑容視為動作,那麼網路上所流傳的70種笑容清單,也許就是動作素材庫,這一連串的形容詞,透過舞者對於詞語的理解形成不斷變換的動作組合,卻使得觀眾難以辨識,破壞了笑容被賦予的意義,當笑在身體裡傳導,身體動作成為放大的笑,成為視覺中的特寫主體,更在特寫鏡頭的觀看下,難以辨識的笑容操演逐漸掌握舞者身體,在角色的換位或疊加的過程裡,觀眾不再試圖指認笑容,當然,我們知道舞者表現的笑容並非基於愉悅,也許笑容背後的原因被鎖死成劇場裡低吼聲響,竄入耳蝸,迴盪在腦海中,又或許所謂真正的笑容不過是簡單兩條肌肉的收縮,不具意義。也許是時候把笑臉鬆開,放下面具。
《70種笑》
演出|肢體音符舞團
時間|2017/11/12 14:30
地點|台北市水源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