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純純(社會人士)
江之翠劇場 2022 年新作《鄭元和與李媽李亞仙李小姐》(以下簡稱《鄭》劇),在青年編導陳煜典的安排下,以鄭元和與李亞仙的故事做為全劇核心,串述了傳統南管戲曲與現代戲劇演員、舞臺與人生、戲劇與真實之間的糾結與對應。
劇團挑選了故事中之三折作為本劇的主要段落,包括〈踢球〉、〈蓮花落〉及〈剪花容〉,但劇情的走向與安排,卻是以「球」做為組串全劇的軸線:以演出前找不到球為開端,開演後演員繼續找球,演出終了球終於出現,做為發展。
上半場的南管傳統戲中,所呈現的是一種對未來的美好想像,編劇並未選擇鄭元和破敗落難的情節,而是敷演其與李亞仙初識時亮麗燦爛的歡鬧場景。即便在〈剪花容〉一折,鄭元和亦是一派天真、貪看美色。風流如他,當下仍是未見現實生活困頓殘酷,直至李亞仙剪破花容以為明志。當舞臺上紗幕一落,無聲的轟然巨響,鄭元和驚嚇倒地。
這是夢醒抑或夢境?
中場片刻,燈光未收、音樂繼續、劇中人(鄭元和)也未離開,看似(是)中場,卻又好像成了戲劇與現實中的過場:南音樂聲中,觀眾自由來去,一時分不清虛實:這也是戲的一部分?從現實走來,從故事離開,而演員的日常不過就是如此。
下半場開始,感覺觀眾未曾從戲中離開,只是舞臺轉了一個方向,後臺空間如在眼前。青春演員,半套妝容、水衣便褲,如實如常的後臺風景,看似聊著生活的瑣事,也像是自言自語,叨叨絮絮,斜槓人生的自嘲,都似在訴說現下的艱難:卸下濃妝與戲服後的梨園麗人,也不過都是為生活奔走的普通人。
《鄭》劇的演員們各自懷想表演藝術亮麗的風景與身繫對表演的熱愛,對照鄭元和的浪漫放縱、淪為街乞時一身破落卻又歡唱乞兒歌、貧困苦讀仍不忘戀慕美人的風流情懷,產生一種虛實掩映的戲劇感。巧妙的對照,一如原故事中鄭元和的生命情詩。
該劇結構簡單清晰,現代戲劇演員的表現清新自然,刻意演繹的後臺時光與對自我生涯的自述,都看來流暢而帶有青春氣息。但在本劇做為一齣以戲曲為底蘊所創發出來的跨域作品上,江之翠劇場在傳統戲曲的功底表現上,依舊不足。
梨園戲本就擁有一整套嚴格規範的表演形式,十八步科母各個行當均受其嚴謹要求。而《鄭》劇是大稻埕戲苑 2022 年青年戲曲藝術節的重點節目之一,也是歷年少有的梨園戲當代創作,雖說在創作方向上,青藝節鼓勵青年團隊以戲曲功底為本,進行創新、實驗,但就以戲曲為目標之作品而言,如未能謹守傳統戲的功底為基礎,戲曲精神便顯得薄弱,易淪為以創意戲曲為宣傳手段,缺失了傳統藝術的核心精神。一如多年規劃青藝節的大稻埕戲苑助理研究員葉玫汝所言:「…戲曲賴以維繫的是『功』,青年團隊在創作過程中或許囿於對戲曲未來的焦慮、或許過度擔憂「不夠創新」抓不住觀眾的眼光,部分演出有過度形式拼貼化或特意強調「武功」動作而忽略「唱」、「做」基本功的問題,把握藝術本質與探索戲曲邊界該如何執行才能有效推動戲曲前進?」【1】
創立近 30 年的江之翠劇場,原就致力於將傳統南管與梨園戲結合現代劇場表演藝術,「讓傳統藝術美學與現代劇場表演共融」【2】。惟一路走來,臺灣的梨園戲長期依賴大陸師資教習,加上非臺灣本土的主流劇種,欠缺資深固定之藝師可作為薪傳之源,亦少有專職劇團進行傳承與演出,即便演出,又是否能支撐演員作為終其一生之志業?
透過演員們的各自表述,看似輕描淡寫的訴說各自的日常,但卻是直指了現今的困境,浪漫與生存之間的拉扯,嚴酷真實,卻在此劇中顯得輕盈可愛(?)。《鄭》劇所突顯的,更多的是臺灣藝文產業的窘境,演員職涯的困頓。而這已經不是新議題。
青春爛漫的演員時光,對照傳承 800 年之久的梨園戲,以為是一場傳統戲,卻發現是夢境與現實對照的生活風景。南管現代化之餘,當然應關照南管文化應有的細節,如果演員不能在功底上做足,永遠都是缺失了一角。但在當下的時空環境中,又怎能責怪演員的不用功?為了生活奔波流連,哪還能專心一志的奉獻梨園?梨園即使情深,卻似乎永遠抵擋不住當代社會變遷的沖刷。而這不只是江之翠劇場的困境與限制,也是眾多臺灣戲曲演出團隊的難題。
對於表演,「愛著卡慘死」的愛恨糾結,最終在尾聲中眾演員〈踢球〉的歡鬧聲中,這一場自問自答、關於對戲曲的愛的表述,暫告一段落。但現實生活中的無限拉扯,何時會有答案?
最後球看似被無意(故意?)踢往觀眾席,結束在戲曲演員抽離傳統南管戲角色(夢境)回到生活(現實)中無球可踢的窘境中,這個尾聲是否表達的是:演員所追求的不就是觀眾的掌聲?
梨園傾圮,荒草落芳,園子裡幾多喟嘆,但似乎日光隱隱,仍有那麼一處清香,隱約中聽來和著琵琶輕吟:都是為著風流才行來...…【3】
註解:
1、葉玫汝〈記大稻埕戲苑 青年戲曲藝術節 五周年〉,《傳藝online》第118期(2018/06)
2、江之翠劇場臉書粉絲專頁簡介
3、鄭元和〈蓮花落〉一折之「乞兒歌」中〈三千兩金〉中的一段唱詞。
《鄭元和與李媽李亞仙李小姐》
演出|江之翠劇場
時間|2022/03/26 14:30
地點|大稻埕戲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