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簡麟懿(2023年度專案評論人)
如何定義傳統,似乎已經成了筆者近期觀看布拉瑞揚舞團作品時的其中一枚指南針。
放置於鏡框式舞台中發表的《我.我們》第二部曲,繼承了去年首部曲所宣告的排灣族宇宙—— Pulima(手)/Puqulu(腦)/Puvarung(心),分別象徵著排灣族人自青年以來的生命階段「創造/調和/感受」。而此次第二部曲所聚焦的身份階層,是描述三十五歲至五十五歲的成年人,如何在生命打磨之際,不再仰賴雙手的氣力,且開始運用智慧來搭建部族與部族之間的橋樑。換言之,「Puqulu」就像是一連串化學式裡的催化劑,當兩雙以上的雙手產生爭執時,他在過程中排難解紛,提供一條新的思考邏輯,影響僵局瓦解的反應速度,使其達到平衡卻又不參與其中。
如同首部曲中筆者所提出的探索與好奇,過去布拉瑞揚以一種外來的視野,來爬梳、轉化他回鄉之後所覺知的一切,他所提出的各種創作方針,幾乎都向內凝望著都市原住民在當代社會裡所遇見的歡樂與困境。其面對的傳統,是一株盤根錯節於當代處境的生命樹,其中沾染著幾百年前與幾十年前的生命土壤以及養分,有流水席上的紅色圓桌、用來遮雨的藍白色帆布以及鐵鋁罐裝的金牌啤酒,並不全然是刻板印象中的「原住民族模樣」。
因此「Puqulu」重新作為一種「由內而外」發展的創作脈絡,就像是一個原生的種子開枝散葉且有其年輪,基本上已經與早期舞團的風格不盡相同;於是乎《我.我們》第二部曲也一如首部曲般,意味著全新的布拉瑞揚舞團正在萌芽,同時尋覓到了一個獨立的中心點,而不單僅是繼承,以及向傳統學習。他們開始進一步發展、定義此時此刻的當代原民文化,對筆者而言,更點出了新的演化與反思:這樣「原住民」嗎?
《我.我們》第二部曲(布拉瑞揚舞團提供/攝影李佳曄)
剖開傳統之中的當代(可能)性
判斷一個作品是否貼合該創作者所錨定的方向,貫穿音樂、肢體與內容等固然是一種明快的表徵;然而撕下標籤與包裝紙過後,其本質以及參與人物的文化脈絡,更是決定該創作的地基與事實足不足夠牢靠。
在演出正式開演前,布拉瑞揚邀請了嘉南青年會的男子,來到台口前的空地表演〈勇士歌謠〉;他們身穿傳統族服,腰間配戴著獵刀,藉由領唱的牽引下,在一個半圓的形式中不住踏踩著半蹲姿的步伐,佐以渾亮開闊的嗓音,完成了長達十分鐘擲地有聲的部落樂舞,是一種典型的原住民印象。
然而細看其內化的關係性,嘉南青年會的青年們腳踩馬步,在諸般變化中進行吸跳步、踹腳、交織狀的牽手以及上胸前後俯仰的大型流動肢體,儼然間有一種系統化的腳譜正在成形。這令筆者想起位於花蓮的TAI身體劇場與瓦旦.督喜(Watan Tusi),也心領神會到接下來《我.我們》第二部曲所驅動的身體邏輯,並不會因為改變某些特定條件,便失去了重新詮釋「樂舞」的資格。
《我.我們》第二部曲(布拉瑞揚舞團提供/攝影李佳曄)
難以捕捉的生命之光
《我.我們》第二部曲的視覺感依舊懾人,由磊勒丹.巴瓦瓦隆(Reretan Pavavaljung)所設計的文化圖騰,透過紫光燈的色彩在布幕上刻劃出眩目的輪廓,而那不斷奔走的線條,隱約契合了日本書法中的一筆書(Ippitsusho)【1】,同時也暗示著生命的完成是一條永無止盡的道路。
舞者群聚在舞台,透過手電筒聚焦中心人物的臉部特徵,一方面讓五官/頭部成為此作品中的載體,另一方面再次強調了光源在第二部曲中的重點及定位;例如孔柏元的口技(Beatbox),一種源自於口腔內部的深度共振,利用人聲來達到與打擊樂相仿的效果;在大部分的原住民樂舞中,青年的表演肢體中有舞處必有歌聲,在此孔柏元透過形式的轉換,貼合樂舞中的傳統並加以演繹,也再次呼應了筆者在上述文字中所提及的「定義/此時此刻」之意涵。
高旻辰的踮腳依舊是萬花叢中的一抹焦點,即便光影未特意捕捉其足下的步伐,筆者還是能感受到此一企圖的意志以及穿透力;所有舞者在與高旻辰的配合下,他們利用佈置於台上的軟布,進行了高山、大海等抽象的扮演以及描繪,局部構圖出台東山海的另一種樣貌。
另外,布拉瑞揚透過兩名男性的雙人舞與一位旁觀者的存在,在布幕前後營造各種不同的衝突與交融,其中令筆者印象深刻的是位於後方的即時光影,一種近似於皮影戲的搖晃;舞者在光源的協助下八方巡梭,搭配磊勒丹所塗繪之男女股間(或多元性別)的融合,其中心點不斷發散的同心圓,正是點出「Puqulu」在兩個不同個體之間的影響力與重要性。縱然這也是筆者在參加演前導聆過後的後設認知,卻也印證了「Puqulu」在經歷「Pulima」之後的下一階段,其存在性正是如此曖昧未明,但又極其關鍵。
《我.我們》第二部曲(布拉瑞揚舞團提供/攝影李佳曄)
不再刻意強調的身份認同
《我.我們》不一樣,是否為一手好棋,說實話筆者尚未能確定這一條路,是否真能成為布拉瑞揚舞團將來的康莊大道,只不過這也僅限於一名外來者的觀察與主觀意識。
過去評論人李宗興曾說過:「傳統之所以成為傳統,需要學習以傳承,本身就是一個當代處境所造就的議題。」【2】因此布拉瑞揚舞團新的一步,擺脫外來視野且由內向外地探索自身的觀察與生命經驗,或許也是一種當代處境下所造就的議題和演變;從小在部落長大的磊勒丹提供了排灣族的宇宙觀,歌手阿爆(阿仍仍)則重新編織出《我.我們》三部曲的原創音樂,這不僅為布拉瑞揚早期對身份認同的焦慮與反芻,開闢出一條可以直行的道路,三位共創者的交互詢答,也讓身為外來者的筆者,不停翻新之於「排灣族」一詞的理解和既有印象。
只不過當嘉南青年會的〈勇士歌謠〉與《我.我們》同台之際,布拉瑞揚舞團必然需要持續學習,並且嘗試克服永遠不會消失的高山與大海,直至傳統的生命有所終結/蛻變,全新的生命才得以自太陽卵中孵化開來。
注解:
1、「一筆書 」(いっぴつしょ)為草書技法之延伸,盛行於東漢以後,而後日本書法以其形式來進行創作,強調於一次性的筆畫來連貫完成一個漢字或圖案。
2、李宗興(2022 年 08 月)。〈貼合原民傳統與當代議題的《己力渡路》〉。表演藝術評論台。
《我.我們》第二部曲
演出|布拉瑞揚舞團
時間|2024/09/28 19:30
地點|臺東藝文中心演藝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