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思想自由了嗎《紅色青春》
12月
22
2021
紅色青春(台灣應用劇場發展中心提供/攝影史學敏)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190次瀏覽

張智琦(自由撰稿人)


1949年,國民黨政府在台灣頒布戒嚴令,並陸續公布施行《懲治叛亂條例》、《檢肅匪諜條例》,開啟了台灣長達三十八年的戒嚴白色恐怖時期。期間,有成千上萬的異議人士遭到逮捕、監禁和槍決,根據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的統計,整個戒嚴時期遭逮捕審判的受難者共計有13,268人,其中1,153人被處以死刑。

如今,「台灣白色恐怖」已成為各種媒介再現的顯學,「轉型正義」也成為官方的既定政策,那麼關於這段歷史,還有什麼「不可說」的嗎?台灣應用劇場發展中心的教習劇場《紅色青春》,透過一段白色恐怖受難者三代人的家族故事,揭露了主流白色恐怖敘事的盲點,並尖銳地碰觸到當前轉型正義未能處理的「思想平反」問題,在眾多白色恐怖作品中,顯得難能可貴,令人反芻再三。

《紅色青春》講的是祖孫三代人的故事,第一代的月娥是1950年代的白色恐怖受難者,她年輕時在猴硐礦區當護士,因為受到中共地下黨人方老師啟蒙,加上目睹礦工遭受壓迫和剝削的慘況而參加罷工,而被當成「匪諜」逮捕入獄;第二代的愛華是政治受難者的後代,從小因為母親坐牢,由礦工父親帶大,也因為「匪諜的女兒」的身分而受到老師和同學歧視;第三代的阿智是月娥的孫子,他在劇中扮演著為做作業而訪問月娥的大學生,他從以為阿嬤是「被冤枉」、「被共產黨騙」的無辜受難者,到一步步理解阿嬤的思想和政治立場,最後成為了一個具有反思能力的歷史老師。

簡單地說,這部劇所要挑戰和破除的主流白色恐怖敘事,就是以「冤假錯案」為中心、抹除底層人民的反抗性的「無辜者」敘事,以及將當年的中共地下黨妖魔化的「反共」敘事。劇中的愛華和阿智,在年輕時都對月娥有著相似的誤解和質疑,認為她是出於無知才參加罷工抗爭,而在背後引導她的中共地下黨員方老師,則是不負責任的「壞人」;然而,隨著月娥的回憶場景搬上舞台,以及方老師的現身,我們看到一個完全迥異於愛華和阿智想像的地下黨和罷工抗爭。

在劇中,月娥和做礦工的哥哥一起在礦區工作,身為地下黨人的方老師,則在礦區開設「國語補習班」,一邊教工人們國語,一邊關懷他們的生活處境。方老師在和月娥的閒談中,透過循循善誘,將農民和礦工遭受地主階級和資本家壓迫的處境,和當時的國共內戰反映的階級鬥爭連結起來,使得月娥和礦工們認清了階級矛盾和國民黨代表的階級性質,進而逐漸認同共產主義的理想。而在月娥的哥哥死於礦災,卻得不到半點補償後,月娥和礦工們決定展開罷工抗爭,因而遭到國民黨軍警的逮捕,成為白色恐怖的階下囚,帶領他們的方老師則遭到槍決。


紅色青春(台灣應用劇場發展中心提供/攝影史學敏)


紅色青春(台灣應用劇場發展中心提供/攝影史學敏)

《紅色青春》與其他白色恐怖戲劇作品不同的地方正在於,它清楚地交代了1950年代的政治受難者在「受難」前所發生的事,包括他們為何被捕、如何被捕,以及他們的思想和信念是什麼。如今公開的政治檔案和口述歷史都已經證明,1950年代的白色恐怖受難者,絕大多數都和中共台灣省工委(地下黨)的案件相關,而整個戒嚴時期被判死刑的政治犯,有超過九成都集中在1950年代。可以說,台灣的白色恐怖,本質上就是一場針對中共地下黨及其同情者的大肅清;在國民黨當年的論述中,政權抓捕的對象是「共匪」和「附匪份子」,而在劇中這段歷史則被翻轉為方老師、月娥和礦工們被斫殺的「紅色青春」。

然而這部劇的可貴之處,不只在於還原了一段時至今日仍被遮蔽扭曲的歷史,而且還透過充滿戲劇張力的劇本、演員生動細膩的演出以及刺激思考的互動環節,讓觀眾得以對方老師、月娥和礦工們產生同情和認同,進而去反思支配白色恐怖的「反共」意識形態。

劇中設置的兩個重要戲劇矛盾,都是源於1950年代受難者和自己的後代的衝突,其一是阿智對月娥不去申請「受難者補償」感到疑惑不解,甚至把自己的阿嬤當成「匪諜」一樣看待;其二是愛華認為方老師是誘導月娥罷工的「匪諜」,對月娥說方老師「被槍斃也活該」。月娥面對後代的質疑,許多時候是「失語」的,這種思想和認同的斷裂,在如今的受難者家屬中並不少見,但劇情巧妙地運用了方老師的一封遺書,重新縫補了這種斷裂,讓未曾經歷那個時代的愛華和阿智,對地下黨及共產主義理想有了新的理解和反思。

事實上,這部劇的故事儘管是虛構的,但其實在歷史上「皆有所本」,主要的案件原型是1950年爆發的「台灣省工委郵電總支部案」。方老師影射的是兩位年輕的中共地下黨員、江蘇籍女老師計梅真和錢靜芝,他們兩人於1946年來台,在台灣省郵務工會開設了「國語補習班」,教授國語之餘,也對郵電工人們傳播左翼思想,鼓勵台籍工人爭取和外省員工「同工同酬」,進而促成1949年郵電工人在行政院前的請願遊行。但也因為這樣,1950年計、錢兩人遭逮捕槍決,其他三十三位台籍郵電工人則被判處七至十五年不等的徒刑。


紅色青春(台灣應用劇場發展中心提供/攝影史學敏)

劇中月娥對方老師的尊敬和懷念,其實也和因為郵電案入獄的台籍工人許金玉、劉建修、高秀玉和黃宏基等多位工人對計梅真和錢靜芝的態度相符。坐牢十五年的許金玉就撰文追思紀念這兩位老師,希望「讓社會知道他們在台灣為工會爭取利益的歷史」。自陳因為計梅真的影響而加入地下黨的劉建修則說,現在有些人說他們是被騙和被害的,那並不是事實,從小他就家裡窮、覺得社會不平等,所以一直在找答案,而計梅真等於是給了他一個機會和方法,讓他可以想得更完整,即使因白色恐怖兩度入獄二十年,他也無怨無悔。

至於月娥之所以不願意去請領補償,是因為1998年通過的《戒嚴時期不當叛亂暨匪諜審判案件補償條例》中存在所謂的「匪諜條款」,「經認定為叛亂犯或匪諜確有實據者」,不得申請補償,後來也的確有一些申請人因為曾自白加入共產黨,申請遭到駁回。月娥對阿智說,自己在當年已經被情治人員檢查過思想,不想再被「思想檢查」一次,道出的就是「匪諜條款」承載的白色恐怖遺緒,對左翼政治犯的思想和立場形同是再次的凌遲。

時至今日,白色恐怖案件的補償已在2014年告終,2018年成立的促轉會,則透過「撤銷有罪判決」的方式,為包括中共地下黨員在內的數千名白恐受難者平反。可是,當官方已經承認國民黨當年的逮捕、審訊和判刑不符司法正義,積極回復受難者名譽的同時,是否也正視這些受難者的思想脈絡了呢?正如阿智在劇中最後一幕的提問:即使已經民主化了,還是存在著將不同主張和思想的人們定義為「匪」的污名眼光,那麼「我們的思想真的自由了嗎?」

這是《紅色青春》留給我們的最重要的問題,也是當前轉型正義的未竟之處。

《紅色青春》

演出|台灣應用劇場發展中心
時間|2021/12/04 19:30
地點|空總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裂縫 — 斷面記憶》難能可貴在此刻提出一個戰爭的想像空間,一個詩人對戰爭文本的閱讀與重新組裝,具象化為聲與光、人與詩、風與土地的行動劇場,從城市邊緣發出薄刃之光。
4月
16
2024
即便創作者很明白地點名熱戰的軍工複合體、操弄代理人戰爭的幕後黑手等,當我們面對霸權,就一股熱地迎合與慾望的積極投射。若我們像悲劇人物般拿不到自身的主導權,那「反戰」到底要向誰提出呼聲,又有誰又會聽見反對的訴求?
4月
16
2024
由於沒有衝破這層不對稱性的意志,一種作為「帝國好學生」的、被殖民者以壓抑自己為榮的奇怪感傷,瀰漫在四個晚上。最終凝結成洪廣冀導讀鹿野忠雄的結語:只有帝國的基礎設施,才能讓科學家產生大尺度的見解。或許這話另有深意,但聽起來實在很接近「帝國除了殖民侵略之外,還是留下了一些學術貢獻」。這種鄉愿的態度,在前身為台北帝大的台大校園裡,尤其是在前身為南進基地、對於帝國主義有很強的依賴性、對於「次帝國」有強烈慾望的台灣,是很糟糕的。
4月
15
2024
戲中也大量使用身體的元素來表達情感和意境。比起一般的戲劇用台詞來推進劇情,導演嘗試加入了不同的手法來幻化具體的事實。像是當兄弟中的哥哥為了自己所處的陣營游擊隊著想,開槍射殺敵對勢力政府軍的軍官時,呈現死亡的方式是幽魂將紅色的顏料塗抹在軍官臉上
4月
15
2024
《Let Me Fly》的音樂風格,則帶觀眾回到追月時期美國歌舞劇、歌舞電影的歡快情境,不時穿插抒情旋律作為內在抒發,調性契合此劇深刻真摯、但不過度沉重的劇本設定。
4月
12
2024
因此,當代的身體自然也難以期待透過招魂式的吟唱、紅布與黑色塑膠袋套頭的儀式運動,設法以某種傳承的感召,將身體讓渡給20年代的新劇運動,以作為當代障礙的啟蒙解答。因此,黑色青年們始終保持著的這種難以回應歷史的身體狀態,既非作為歷史的乩身以傾聽神諭,亦非將僵直的歷史截斷重新做人。
4月
11
2024
劇作前後,笙演奏家宮田真弓,始於自然聲中出現橫過三途川,終於渡過三途川後與謝幕無縫接軌。無聲無色,不知不覺,走進去,走出來。生命與死亡的界線,可能並沒有我們想像中那麼分明。
4月
09
2024
兩個劇目分在上下半場演出,演出意義自然不單純是揭示狂言的作品,而是透過上半場年輕演員演出傳統劇目《附子》,表示傳承傳統的意味,下半場由野村萬齋演出新編劇目《鮎》,不只是現代小說進入傳統藝能,在形式上也有著揉合傳統與現代的意義。
4月
08
2024
對此,若是回歸本次演出的跨團製作計畫的起點之一,確實達到了節目單上所說的「展現臺灣皮影戲魅力」。因為,除了現代劇場的場面調度、意象經營、表演建構,我們也能在作品中看見了「序場」的傳統皮影戲熱鬧開場,也有融入敘事文本角色關係演變的新編皮影戲,兼顧了傳統與創新的美感意趣。
4月
0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