栢優座新戲《逝.父師─希矣切》劇名與前齣《獨、角、戲─吉嶽切》相同,刻意拆解「師」、「角」音韻,拆解師父、角兒這兩個字詞的單音性的同時,也在拆解其單面字義,並進一步拆解京劇程式及線性敘事。角兒有多面性,成名與未(不)成名的,原委、機遇、養成、退場,層層鋪疊,以小窺大的是戲曲演員的幕前幕後人生。師父也該有多面性,被尊崇的、繼承的、個人的、師徒制的,代代相衍,映現的是戲曲傳承這門大功課。《逝.父師─希矣切》很適切的,也極富情感的描述了戲曲師徒普見的深厚情誼,就個體層面,頗為動容,但就更大關懷的「傳承」面向,力道稍嫌薄弱,與《獨、角、戲─吉嶽切》相較,前者可見刀刀直指核心,這次卻多少流於抒情,未見反思。
《逝.父師─希矣切》戲啟始於一幕告別式,師父已往,眾人蹛蹛於途,慌惶無向。雙面式的長型舞台,觀眾看見的是極簡而抽象的舞台布置:桌、椅(均帶滑輪可移動)、懸吊相框(無內容物);銅罄久久遙響一次;聚光燈拉引出舞台縱深,遠處供奉著戲曲祖師爺像與神龕。五位演員,除飾演師娘的黃宇琳一身素縞,上下連襟,其餘四人均半今半古:上半身(或外面)現代裝,下半身(或內裡)戲服、戲靴,這混搭的造型為全劇作了最好註腳:傳統與現代的並存/取代、共融/衝突,尤其當一人分飾師父、師祖與徒兒的許栢昂將外罩長掛掀開,露出內裡上身水衣、下襬戰袍,踉蹌匍匐於祭桌前時,這一幕強烈意象正透露著:他身上帶著傳統,骨子裡留有傳統,在祖師面前,一身還其一身,代代相傳的正是以衣作為象徵的戲曲傳統。
然而,正如半截古代戲服也可能產生的突梯感,這混搭既是傳承,卻也可能是割捨不掉(或情感難捨)的包袱。《逝.父師─希矣切》在告別式場景後,跳進跳出的進入師父生平介紹、身後追思、傳承點滴、創團壓力,最後終結在面對告別如何把握當下、繼承就是做自己的思維訓勉下,這一身混搭卻沒有再多做變化,沒有再穿上卸下,改裝或還原。半套戰袍依舊顯眼,作為象徵卻多少讓我聯想為背負在身、無法脫曳的傳統包袱。
之所以將衣服象徵反轉比喻為「包袱」,是因為劇本並未對師者之所以為師、傳統之所以為貴、繼承或不繼承之(不)必要,多加詰辯,多角度刻畫,讓觀者可以尋思體會傳統之必然與非必然,矛盾與衝突,從而理解戲曲傳承命題之重,進而凸顯(戲曲)師徒、傳統關係之殊貴。緊扣著師父亡逝這一出發點,《逝.父師─希矣切》開始敘述師父、師娘背景,先是守靈的徒弟插科打諢,繼之是師娘進入回憶裡帶出《霸王別姬》唱段,感情線成了全劇主要軸心,即使隨後師父成為武生泰斗亦以吸引女性戲迷的逸事帶入,以及師娘懷疑自己不久人世希望師父再娶,師娘與該位女性戲迷的隔空告白……占了偌多篇幅後,師父師娘的濃密情感刻畫入裡,但師父與徒兒的篇幅卻相對不足了。
一如栢優座一貫破壞直線敘事手法,《逝.父師─希矣切》也並非順時間序重溯師父生平而已,在跳進跳出間,編導用了許多破碎語言、旋律與音響、時間及空間處理,讓一些關於師徒之間的訊息出現,如憑空出現一句「人的一輩子做好一件事就足夠了」、「把戲弄懂,人生就懂了」,向師父報告「小鳥團」成立了、在師父之靈告解「接班」接不下來了的壓力…這些「快閃」對戲曲觀眾可能可以理解,但一般觀眾卻缺乏足夠的篇幅進入「內情」。劇中許栢昂一人飾三角,同時就帶入了三種敘述者立場:師祖練功如練丹古法、師父一生榮光、徒兒繼承的壓力與惶恐。然而立場雖不同,觀點卻沒有歧見,面對傳統,師娘將靈桌上長棍交給徒兒的這幕戲就說明了一切,傳統就是繼承,傳統無庸置疑;雖說劇中藉徒兒新編劇本寫不出來自圓其說補了一句「把繼承改成發展」,但一句口訣說服不了觀眾,九十分鐘戲幅用以描述師父個人情感故事,多於「師」這個字的拆解與反覆推敲,尤其面對戲曲傳統,師父這個命題絕非止於個人層面而已,上至流派,下至教法,到底「師」有幾個音、節、義、形,組合、變化、延伸、反義──亦即,傳統究竟該不該繼承?如何繼承?傳統是什麼?什麼叫傳統?傳統變或不變?傳統可能被發展嗎?師父本人就沒有矛盾嗎?師徒之間有過談論嗎?不同徒兒(師父)是否有不同想法?如果可以如《獨、角、戲─吉嶽切》提供更多(他者) 角度的參照,傳統/師父、消逝/繼承的文本才會交駁多彩。也唯有更集中於命題,而非故事上,吸取傳統表演形式揉入文本更順理成當,照目前敘述方向來看,戲曲材料多只在回憶場景出現,與寫實場景反而顯得格格不入。
傳統即使只穿戴在內裡,一亮相,仍熠熠生輝。半截袍底的傳統,如何變化萬千,仍令人嚮往。在現代情境戲劇結構裡,嘗試用戲曲程式演述,本就是件難事,《逝.父師─希矣切》的戲曲程式(歌舞唱唸)分量不及《獨、角、戲─吉嶽切》,文本少了「傳統」的辯詰,可能正是主因。
《逝.父師─希矣切》
演出|栢優座
時間|2012/08/02 14:30
地點|國光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