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場以各種方式和樣貌來反映、探尋生活「真實」。此處所謂真實(reality)不盡然透過寫實(realism)來傳達:或模仿,或象徵,或直敘,或轉化,或扭曲、搗碎,或重組、重製。近年來,不論在國內外劇場,開始有些創作者將舞台上檢視真實的焦點轉而關注於生活之日常性,甚至試圖藉由非戲劇化(或者故事化)的完全寫實來呈現,擺明了就是讓演員直接在台上「生活」給你看,呈現出一種「比寫實還寫實」的表演狀態,換言之,舞台上一切都是生活,「生活即文本,文本即生活」。如此前提下,再藉由劇場、透過觀看,聚焦、擴大單一日常事物和舉動的實存、假扮及雙重。
多媒體藝術家周東彥新作《我和我的午茶時光》即為一例。戲中,演員大玩特玩手機,一方面顯示手機滲透現代生活各面向,另一方面反映現代人過度依賴手機的現象,以大量多媒體成像,引出既真實又虛假、既存在又虛擬的雙重況味。然而,弔詭的是,此戲以平板媒介所呈現出來的「平板」困境,似乎既是生活的,也是作品的。
戲裡,「平板」概念完整體現。舞台本身即呈現「平板」化,四塊方正背幕、一塊方正長桌及方正的表演區塊。全劇幾乎沒有故事進行,兩位演員(梁允睿、洪健藏)只是不斷操作(或說表演操作?)各種平板媒體,如手機、iPad等,實實在在地使用、生活在舞台上,並且這些操作片段彼此沒有特別連貫或因果關係。因此,在一般戲劇裡當作貫穿軸心、用以推動劇情的戲劇行動(action)開始與故事剝離,已然從本來的情節之意簡化(或退化)成單純的「動作」,取而代之的情節是日常一切,動作不再承載有重量的故事,而是動作本身就是重量,就是敘事。在此種去脈絡的敘事型態底下,演員在台上的所有作為都不是對於現實的模仿,而是一舉一動、一呼一吸都存在於當下,都在發生中;每個時刻都破碎,皆獨立成為一瞬表演。
除了舞台及媒體之外,劇中生活亦呈現平板狀態,一成不變。在如此去脈絡、去時空、生活平板的情境中,人物動作缺乏情感高低起伏,直白呈現一連串無聊之聊:無聊男子如常地度過一天,找人聊天,不著邊際聊著天氣、溫度、心情、行程。當然,一方面就某種觀點來看,這些無聊極致的行為是種無言以對之下的聊慰,都是種扮演、假裝,一種不知道自己在假裝的假裝。只不過,換個角度來看,令人擔憂的是,如此無聊除了刻意呈現日常本質上的平淡無奇,是否也可作為戲中節奏單一、架構薄弱之解套遁詞?
同樣地,人物平板,但在如此情境和框架之下,卻顯得平板有理。劇名《我和我的午茶時光》即揭示,這不只是「我和我」的相處時刻,更是一天中最專屬個人、最小確幸的「午茶時光」,換句話說,創作者毫不諱言地直接表明,整齣戲就是沒有極限的「自言自語」,頓時彷若世間只有自我,切斷了社會脈絡,也杜絕外界干擾。兩位演員身著白衣黑褲,像是同一個人,亦像是可能出現在不同人身上的同種狀態。兩人自身觀照、鏡射、互涉,更在彼此利用手機等平板媒介自拍、對拍、互拍之下,自身之形不斷衍生,以各種方式、面向、角度成像,於是在演員接續把玩平板媒介的過程中,「我」被複製、被平板化、被物化,主客互易,顯示在小螢幕中、背幕上,反覆散射,一切都在「發生」中,然而事實上,除了擁抱愜意與玩樂形式之外,卻無事發生。演員現場研磨、沖煮咖啡,具體品味小確幸,進而邀請觀眾一同進入、歡慶如此無事時刻。
背幕投射影像不時跳切、流動,除了觀照當下現實,亦反映虛擬世界中無垠的想像境域,成了人物面對生活百般無聊、無感的救贖,當然,影像本身也在發生中,也在即時表演。手法上運用許多「疊影」效果,多少呼應了劇中一體多形、萬般一物的狀態。影像素材中,出現城市環景、地球全貌、無垠宇宙等壯闊場面,時鐘、地球、宇宙三位一體的疊影隱約暗示了線性時間的消逝,轉而指涉偌大無邊、充滿宇宙性的循環時間觀;爾後,鏡頭拉回至原來的小方室中,不久呈現一片巨大黑暗、廣袤空無,演員手中發光的平板如同星體般此起彼落地飛翔,漸漸被黑空吞沒,彷彿象徵了短暫又無奈的人生縮影。這一連串引人感嘆、頗具浪漫主義色彩的「壯麗」(sublime)景觀,不僅反襯、哀悼人類自身渺小,同時也詩化、美化了隨之而生的寂寞與哀愁。
於是,全戲走下來,瀰漫著一股過度浪漫化的生命不可承受之「輕」,輕到重量從未發生亦從不存在,輕到在這個充斥著內心無形、泛泛囈語的意識流世界裡,並非無取代有、空取代我,而是混沌開始即為一片空無,不知何謂有我。基於鬆散、隨行式的架構,乘著影像、想像而恣意漫遊,然而,飄飄何所似?最後,無奈始終佇足原地,原來盡是自言自語,戲中人物主體定位不僅無動且失能,甚至骨子裡抗拒主觀能動,仍自得其樂,如同舞台上浸泡在魚缸內的手機畫面裡的假魚一般,看似悠游自在,卻始終囿限於框中。不能動,抑或根本就不想動?
《我和我的午茶時光》
演出|狠劇場
時間|2014/10/31 19:30
地點|台北松山文創園區多功能展演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