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場作為一種社會評論《土地計劃首部曲》
12月
08
2014
土地計畫首部曲(三缺一劇團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509次瀏覽
吳孟軒(台北藝術大學舞蹈研究所文化研究與評論組)

三缺一劇團近日上演的土地計劃,起源於計劃主持人魏雋展嗜吃蚵仔,無法接受雲林六輕正在污染濱海的蚵田,可能會讓他以後吃不到蚵仔,因此和三缺一劇團的夥伴開啟了歷時兩年的「土地計劃」。兩年來,除了讀書會外,他們也到當地拜訪雲林蚵農、溯濁水溪而上到溪洲、到集集攔砂壩,再將田野調查的資料與過程中的所見所聞所感,轉化為兩齣劇場作品—《還魂記》與《蚵仔夜行軍》。在觀看演出的過程中,除了覺得有趣之外,我也不斷地在思考這個計劃的意義,與進一步的可能性。隨著劇情的推進,這個只存在我腦裡的意義也不斷地在轉變,以下便將呈現這個意識隨著感官變化而流動的過程:

上半場為賀湘儀導演的《還魂記》,內容主要以「抓交替」的民間傳說為敘事梗概,透過意外在施工工地往生的小女孩、即將斷流的溪王、面臨感情糾葛的施工承辦人、當地的里長與農民、議員與開發公司等角色,將地方工程開發與農地爭水的議題編織進劇情當中。這個以濁水溪為基底的故事,分別使用了詩的抽象語言與台語,營造出民間傳說與現實生活的兩個場景。台語的部分鏗鏘有力,將角色與土地之間的連結呈現地相當鮮活,但詩的抽象語言或許因演員在首演的緊繃,不免引發出一種臺北文青感,雖敘說的是屬於台灣民間的神鬼傳說,卻與土地的生命力顯然產生了斷裂,觀眾在此斷裂之中也就顯得疏離。

中場休息。此時我在想的是劇場創作之於社會議題的意義何在?若只是把社會議題如懶人包般轉換成某個演出,那打開新聞可能還比較好看。此時我的思緒連結到了表演藝術雜誌郭亮廷的文章〈社會時事比戲好看,劇場還能做什麼?〉,【1】裡頭提到劇場能夠作為時事的某種反思與沈澱,不過若創作者只是要表達其對社會議題的批判與立場,為何不寫個Facebook評論或投稿社論就好,還需要大費周章特地做一齣戲?且劇場作品所能接觸到的便是該場買票進場看戲的觀眾,在傳播規模的限定下,其所能促成的改變或省思又在何處?

下半場是魏雋展導演的《蚵仔夜行軍》,以蚵仔的眼光說故事並將蚵仔擬人化,頗具有現代童話的寓意與趣味。四個演員盡情地在國台英語、歌唱、身體、白紙、光影之間盡情玩樂,嬉笑當中逐漸透露出養殖蚵仔群的平庸、小蚵仔的反叛、野生蚵仔的生猛,和六輕工廠的嚴重污染。在被演員逗得哈哈大笑之餘,我也一邊在想,如果這個計劃可以發展成策展的模式,例如將劇場演出與記錄片作為其中的一部份,邀請更多社會議題的參與者、研究者、評論人觀賞演出並進行演後座談,增進劇場創作者與社會運動者的對談;或在演出之外規劃數個講座簡介雲林六輕的由來和對養蚵產業的衝擊、當地蚵農與抗爭者的訴求等等,若能有文字記錄或網路懶人包放置在官網上更棒,這樣對於不那麼了解六輕議題的觀眾而言,或許能具有更完整的視野與理解。

幾個木樁一擺,演員從蚵仔變成了雲林養蚵農,農村淳樸的民風與愜意的生活步調都在簽署工廠進駐同意書後變了樣。質樸的農村成了癌症村,無論是失去妻子的養蚵農、為環境議題熱血發聲的年輕人、正要起意去反攻工廠的蚵仔群、怕事的工廠管理員,都讓角色之間開始出現極大的張力與衝突,也反應出當前社會中年輕世代的熱血、老一輩對於社會運動與自身關聯的疑慮,以及普遍可見的「維持現狀派」與「改變成真派」之激烈辯論。我一方面被演員們的表演所感染,一方面又感受到劇場演出之於社會議題的另一層意義:如果說劇場作品在研究文獻和社會運動之餘,對社會議題能提供什麼不一樣的面向,我想便是劇場作品是在或嚴謹或激情的論述話語秩序之外,以聲音、身體、語言、畫面、光影的詩意,呈現出個體與社群的精神狀態,以及其中細膩的情感流動與拉扯,讓我們這些在臺北置身事外的觀眾,透過對演員表演與劇場調度的共感,進一步對該議題開啟關注與參與的道路。

有趣的是,《蚵仔夜行軍》雖政治立場鮮明,在劇末結尾卻將焦點放置在年老的養蚵農上,點出現今年輕力量正被台灣社會各界所矚目的同時,世代之間究竟是合作抑或衝突的未明狀態。社會議題的當事人如老一輩的養蚵農,他們的心態與感受為何?在社會運動中該是扮演著何種角色?或許這也正是有意為社會議題發聲的年輕世代,更需去探究的細緻問題。這種世代之間的差異與關係,也反應在我離開劇場時發生的一個小插曲:當時走在我前方的是作為同場觀眾的高中生們,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討論「你聽得懂嗎?」「聽不懂啊!我只聽得懂蚵仔煎耶!」。演出的語言雖因台語而蘊含草根的力道,但生長在臺北的年輕世代卻已在黨國教育與資本主義下與土地脫離。然而,這種普遍在臺北存在的語言藩籬,是否能夠藉由上述的策展方式、或者在前台提供一些跟議題相關的資料,讓聽不懂台語的觀眾依然得以參與其中,也在走出劇場後對此議題產生興趣的觀眾,能延續在劇場中被激起的關懷與感受。我想這都是有志於將社會議題連結至劇場創作的製作團隊,可以再進一步思考的面向。

三缺一的土地計劃反應著當前年輕世代以及對社會關懷的崛起,同時也提醒著劇場創作者走出排練室、走出臺北,以創作者與表演者敏銳的觀察與感官,去感受土地的脈動與變遷,提供在社會運動之外,一個更關乎個體在社會中的心境與情感表達,並讓劇場創作成為另一種社會評論的方式。長達兩個禮拜演出期的規劃,也無非是期盼有更多觀眾走入劇場接觸到此社會議題,並在走出劇場後,帶著在劇場中的種種思考與感受,最終回饋到我們所生長的這塊土地,並能因此在世代、語言、社會之間具有更細緻地處理與認識。

《土地計劃首部曲》

演出|三缺一劇團
時間|2014/12/05 19: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還魂記》最終的溪王顯靈,帶有藝術家的烏托邦性格,多少降低了戲劇上的批判力度。而《蚵仔夜行軍》批判的力道幾乎是赤裸,也許正因為批判的力度猛烈,而所欲發聲的又太多,不免還是有些微失焦之慮。 (楊書愷)
10月
04
2016
故事主線直白地附著在善惡對立分明的兩造上,優點是立場清楚,缺點是若論點辯證不夠或角色障礙不足,戲中核心價值便在無法加以抗衡的情況下進一步激化、提昇,甚或很可能會讓創作者過於依賴「政治正確」立場,而忽略了敘事建構的層次和深度。(吳政翰)
12月
22
2014
由於沒有衝破這層不對稱性的意志,一種作為「帝國好學生」的、被殖民者以壓抑自己為榮的奇怪感傷,瀰漫在四個晚上。最終凝結成洪廣冀導讀鹿野忠雄的結語:只有帝國的基礎設施,才能讓科學家產生大尺度的見解。或許這話另有深意,但聽起來實在很接近「帝國除了殖民侵略之外,還是留下了一些學術貢獻」。這種鄉愿的態度,在前身為台北帝大的台大校園裡,尤其是在前身為南進基地、對於帝國主義有很強的依賴性、對於「次帝國」有強烈慾望的台灣,是很糟糕的。
4月
15
2024
戲中也大量使用身體的元素來表達情感和意境。比起一般的戲劇用台詞來推進劇情,導演嘗試加入了不同的手法來幻化具體的事實。像是當兄弟中的哥哥為了自己所處的陣營游擊隊著想,開槍射殺敵對勢力政府軍的軍官時,呈現死亡的方式是幽魂將紅色的顏料塗抹在軍官臉上
4月
15
2024
《Let Me Fly》的音樂風格,則帶觀眾回到追月時期美國歌舞劇、歌舞電影的歡快情境,不時穿插抒情旋律作為內在抒發,調性契合此劇深刻真摯、但不過度沉重的劇本設定。
4月
12
2024
因此,當代的身體自然也難以期待透過招魂式的吟唱、紅布與黑色塑膠袋套頭的儀式運動,設法以某種傳承的感召,將身體讓渡給20年代的新劇運動,以作為當代障礙的啟蒙解答。因此,黑色青年們始終保持著的這種難以回應歷史的身體狀態,既非作為歷史的乩身以傾聽神諭,亦非將僵直的歷史截斷重新做人。
4月
11
2024
劇作前後,笙演奏家宮田真弓,始於自然聲中出現橫過三途川,終於渡過三途川後與謝幕無縫接軌。無聲無色,不知不覺,走進去,走出來。生命與死亡的界線,可能並沒有我們想像中那麼分明。
4月
09
2024
兩個劇目分在上下半場演出,演出意義自然不單純是揭示狂言的作品,而是透過上半場年輕演員演出傳統劇目《附子》,表示傳承傳統的意味,下半場由野村萬齋演出新編劇目《鮎》,不只是現代小說進入傳統藝能,在形式上也有著揉合傳統與現代的意義。
4月
08
2024
對此,若是回歸本次演出的跨團製作計畫的起點之一,確實達到了節目單上所說的「展現臺灣皮影戲魅力」。因為,除了現代劇場的場面調度、意象經營、表演建構,我們也能在作品中看見了「序場」的傳統皮影戲熱鬧開場,也有融入敘事文本角色關係演變的新編皮影戲,兼顧了傳統與創新的美感意趣。
4月
0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