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新人新視野」的編舞者,剛出爐或尚烘培中,真的都是新人了。一位甫從舞蹈系畢業,一位繼續在創作研究所鑽。創作途徑與想法迥異的兩位大男孩,感覺上實在沒啥共通點,除了舞作中都用到了鏡子作為表達手法,也許是某種人生階段的自我檢視或投射吧。
《肌哲》(Body Philosophy)的鏡子不像是文青式的自我質問或批判,較類似幻術、迷宮或象徵著一種顯微鏡式的觀看。尤其昏暗的燈光下,加上鏡子的幻覺,乍看之下彷彿科幻電影的複製人奔跑陷入無盡迷宮。如此對鏡子的運用,應該與張國韋試圖「玩身體」的初衷有關?除了承繼類似機械舞的身體質感,或是breaking的動作慣習。一種拆解、組裝、機械、零件式的對待身體態度大概是關鍵。尤其一隻由舞者們肢體各處組構的手臂,被一絲絲剝解後剩下甚麼?從舞者的表情看似也疑惑著。又,反覆被敲打左膝蓋的舞者,卻不斷以舉起右手回應,好似病理學上神經失序的allochiria。【1】
當梅洛龐蒂面對西方文化長期以來身心二元的思考,在《知覺現象學》中反覆提問的是一種異於傳統生理學與心理學,對於身體知覺或身體與世界間第三種解釋途徑,張國韋是否也藉著創作實踐思考著身體與世界之間的關係,是我所好奇的。尤其舞者們在多數時間是背對觀眾看著鏡子,怎麼瞬間全體奔向下舞台凝視觀眾,五位體魄強健的大男孩,眼神直視,或多或少意識到投向世界的表達,但想說甚麼?雖語意未清、動作的解離與融合尚留於再現層次、身體中心線的筆直處理、音樂與動作句法的規律與合拍等等,似乎都稍侷限了作品提出玩身體企圖。然而,台灣不乏喊出融合特技、街舞或當代舞蹈的實踐者風氣下,張國韋選擇專心聚焦在純粹身體上的探索,甚至直接提出哲學方向的企圖,值得繼續觀察與期待。
《日子》(Days)的鏡子有點嗆,尤其後段三位黑衣女子開始不斷將眾多鏡子越擺越靠近觀眾,大概就是逼著我們檢視自己的日子是否也如黑洞般虛無。
《日子》開始在閃爍日光燈下,如日子般令人感到厭倦。一位男子做著一連串看似暖身又像日常生活動作的連續。漸漸,滲入加快的速度與力度,這一連串動作看似不再平靜和緩,開始參雜著壓迫與窒息。此刻,三位抹白臉的黑衣女子操著零碎、急促的腳步或手腳並用,從後方黑幕或爬或跑,倏地進入觀眾視覺範圍。此刻,對於男子變質的動作大概就有了頭緒—來自那三位不知名的黑色形體。隨著三位女子鬼魅般歇斯底里地與男子的互動,或排成一列,或相互操控、倆倆纏繞等,關於人的回憶、情緒、隱藏性格或是外在世界的壓力等等,三位黑衣女子如黑洞般的負面能量不言而喻,加上Vincent Gallo〞Yes, I’m lonely〞染灰了整個空間,雖尚未鬱悶到極點,但也無法平靜。最後一擊,觀眾於鏡中的反射,陳逸恩欲讓我們檢視生命的企圖再清楚不過。
納悶的是,除了三位黑衣女子於中段的大群舞與之前營造的歇斯底里彷彿有些出入而略顯突兀以外。《日子》就結構、氛圍、身體、動作等掌握上都算清楚完整,意圖鮮明。然而對我來說,怎麼仍有些小小的不滿足騷動著?也許是擔憂小世界裡的小感嘆是否醞釀了觀看大世界的動力,因為「新人」該帶我們看見「新視野」阿。也許是我的庸人自擾,畢竟人們總得先反聽內視,才能更清晰地感受世界,而創作也總是從自身開始。
2014年的新人,的確有新味,即便偶遇力有未逮之處,但其中一位努力鑽研著難行但關鍵的路──身體,另一位思索著生命並具感受與表達的敏銳,都有值得期待之處。然而如何向世界敞開自身being-in-the-world,相信會是未來新人如何帶給我們新視野的關鍵。
注釋
1、一種神經病學上的失序,對患者來說,當刺激點位於一側,則反應會在另一處顯現。例如刺激患者的左手,則左手沒有反應,反而是右手會產生反應。梅洛龐蒂曾於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中的一章中,提到此病理學上的症狀,試圖反覆釐清body schema的層次與定義,駁斥傳統生理學與心理學對身體的看法。
《新人新視野:舞蹈篇》
演出|張國韋、陳逸恩
時間|2014/12/06 19: 30
地點|松山文創園區Lab創意實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