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揭穿人性又無影無蹤的高雅幻術《SUN》
4月
27
2016
SUN(國家兩廳院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448次瀏覽
吳政翰(專案評論人)

繼《政治媽媽》(Political Mother)之後,英國侯非胥・謝克特(Hofesh Shechter)現代舞團再次受邀來台演出,新作《SUN》延續前作對於權力的反思,作品中充滿濃厚殖民議題色彩,訴諸大量感官刺激,在華麗而流暢的舞蹈排場間,不時穿插反諷的戲劇效果,更加深層地,將原有的政治面向,推往普世及人性自身的內在辯證。主題上的太陽之名,從作為日不落帝國的霸權印記,延伸至希望與秩序的象徵,以及更重要的,光明力量的召喚。

演出尚未正式開場之前,批判及反思權力的戲碼已然啟動。劇院內廣播發出人聲口白,以低沉而帶有懸疑的語調警示觀眾:「你們永遠無法完全抓到我們」,在場的大家,一方面仔細聆聽,仿若這是形而上的呼喚,另一方面又清楚察覺這是表演者故弄玄虛的話語,笑聲此起彼落。這聲音,一如神諭,引領觀眾直接觀看整場演出的結尾,得以隨心操控表演,於此同時,觀眾不自覺也成為了受控於此無形權力的客體。接著,口白強調整場演出中「沒有任何動物受傷」,一方面打預防針,事先除去觀眾恐懼,然而有趣的是,另一方面也預示,接下來可能會出現動物殘亡的景觀,即使非真,卻仍引惑著觀眾嗜血及窺奇的渴望。然而,沒想到,當正式演出那一刻開始,一塊畫有羊匹圖樣的平面紙板,立於舞台上,詼諧地沖淡方才的懸疑感,也嘲弄著觀者如我的預期心理。情感及情緒時進時出,為演出揭開序幕,不僅埋下伏筆,且定下基調。整場演出,被太陽光芒所庇蔭,被其神聖感召所誘惑,也被其宰制力量所籠罩,如同一場無影無蹤的高雅幻術,迷誘且喚醒,浸淫且疏離。

數名舞者現身舞台,皆穿著白色服裝,肢體融合典雅與狂野,於秩序與失序之間擺盪,背景聲響於禮樂、聖詠、爵士、梵唱、鼓擊、電音之間往返,口說與文字退位,樂舞交奏,僭越而成了語言,彷彿歸返遠古時代。時而在弧、圈、圓、轉交錯之際開闔,踩著以芭蕾為基底而處處對拍的宮廷舞步,身體充滿程式化的禮教色彩;時而跳著以下盤核心為重的舞蹈,張臂,甩手,抬腳,抖胸,扭臀,身體散發動物性的原始能量,像是挑逗魅惑,亦像挑釁示威;時而舉手投足不知所謂卻錯落有致,東點西點,如自語,如祈天;時而躁動不已,熱血澎湃,鼓聲四起,如爭鬥之前的戰舞;時而昂首正步,英氣威凜,井然有序,如軍隊出巡;時而宛若著魔般胡亂竄跑,癲狂到底;時而又若無其事,瞬即冷靜。身體語彙或兩兩交雜,或前後更迭,亂中有序,序中有亂。

烈日不時倏地高掛半空,表徵勝利,也提醒著秩序,場上共歡、同仇的太陽子民們,頓時靜謐,鴉雀無聲。當觀者感官趨於舒緩時,卻又突現震耳奪目的聲光,排山倒海而來,極致轟炸視聽神經,讓人倏地驚醒。此般偌大聲景,無比撼動,對前一刻的安寧形成干擾之際,也有如大自然力量的洗禮,迷醉觀者感官,隱隱喚醒著潛藏人心底層的好戰野性。爾後,台上舞者們又恢復秩序舞動,再度與前景形成強烈對比,而這舞步所跺踏出來的快活氛圍,指涉多重,彰顯的可能是原住民常設祭典的歡慶,可能是殖民者姦淫擄掠的勝利,或許也可能這殺戮過後的勝利也是原住民一方的,即使短暫。趨近結尾,劇院場燈漸亮,觀眾被暴露在光明底下,又再一次地被喚醒自覺,旁白開始敘說著人類文明史上如何「以日之名」作為合法目的而衍生的種種惡行,台上的結局再度浮現,舞者們繼續歡慶,儼然一片世界大同,此刻,旁白更加直言控訴:「這就是操你媽的結局」,瞬間戳破和平表象,無疑像是打了所有人類一巴掌。越是沉浸於演出中任何時刻,這一掌,打得越是重。

此演出看似形成一齣善惡對立且帶有濃厚說教意味的道德舞劇,不過並未止於此。整場下來,舞台上不斷閃現諸多黑白並置的意象,例如灰狼與白羊、壓迫者的白人與受迫者的有色人種、各所表徵的壞人與好人,然同一組人馬,舞步不斷持續,身份時而清楚,時而雙重;隨著燈光明暗流轉,隨著同樣時空的晝夜更迭,眾人處於同座自然場域,狀態交替於秩序與失序,既訴諸理智也回歸感官,既有理性的制約也有欲望的釋放,欲望見於同一群體,欲望也見於每位個體。因此,當旁白不時以詭異的口吻念著:「你們永遠無法抓到我們。」乍聽之下,「你們」是那待宰的羔羊,而「我們」暗指那股不見蹤影又不知何時現身的暴力手段,以及驅使暴力行動的權力渴望,但事實上,你們是我們的反射——甚至,你們就是我們。

於是,這場看似善惡截然二分的殖民與被殖民者之間的政治論戰,實則化約成了光明與黑暗兩股力量,兩位一體,並行競走,相互抗衡,好比日神阿波羅(Apollo)與酒神戴奧尼瑟斯(Dionysus)兩者始終存於一體的辯證與抗衡,是歷史源頭,是世界初相,亦為人性原貌。

《SUN》

演出|侯非胥.謝克特現代舞團
時間|2016/04/10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舞作中,不斷的轉換場景,一下子是舞者,一下子是沒有生命的板子,卻因為舞者的帶動而賦予它生命,而場景的交替,似是一段段的故事片段,需要觀眾自行拼湊解讀。(湯硯如)
5月
06
2016
《SUN》透過強化鏡框式舞台的平面特質,揉合編舞者刻意的線性敘事結構、重複模式與二分單一的價值觀宣導,似乎更有意暗中收納這曾經狂飆的身體。也就是說,侯非胥透過結構鋪排,諷刺歷史被扁平化後的理解。(樊香君)
5月
04
2016
侯非胥‧謝克特就像是一個探照燈,觀眾在他的引領下,看見他要觀眾看清的一切,到底誰才是操控者,誰又是被操控者,謝克特引領著觀眾觀眾進入更深一層的思考。 (湯硯如)
4月
28
2016
存在,是《毛月亮》探索的核心,透過身體和科技的交錯呈現,向觀眾展現了存在的多重層面。從人類起源到未來的走向,從個體的存在到整個人類文明的命運,每一個畫面都映射著我們對生命意義的思考。
4月
11
2024
《毛月亮》的肢體雖狂放,仍有神靈或乩身的遺緒,但已不是林懷民的《水月》之域,至於《定光》與《波》,前者是大自然的符碼,後者是AI或數據演算法的符碼。我們可看出,在鄭宗龍的舞作裏,宮廟、大自然與AI這三種符碼是隨境湧現,至於它們彼此會如何勾連,又如何對應有個會伺機而起的大他者(Other)?那會是一個待考的問題……
4月
11
2024
不論是斷腳、殘臂,乃至於裸身的巨型男子影像,處處指涉當前人們沉浸於步調快速的科技世界,我們總是在與時間賽跑,彷彿慢一秒鐘便會錯失良機,逐漸地關閉自身對於外在事物的感知,如同舞作後段,畫面中殘破不堪的軀體瞬間淡化為一簾瀑布,湍急的水流在觸及地面時,便消逝殆盡
4月
04
2024
彷若《易經》,舞者是爻,不同組合就會產生出不同的卦象,衍生不同的意義,賴翃中內心那股擺幅可大可小的企圖,便是讓他的舞作得以產生不盡意的神祕魅力所在。
4月
01
2024
在隘口,震懾行者的不僅為前方異域,亦可能為身後如絲線交織的緣分與關係。當女孩坐在面對觀眾的木椅上,舞者們相繼搬來椅子加入這奇異的家庭相片裡;當他們彼此打鬧、傳遞零食時,僅屬於緊密群體的結構與交流關係逐漸清晰。而樂團的存在被揭示,他們於藍色布幕前的身體及聲音一同成為作品本身,此世界亦產生變化。
3月
19
2024
相似於德國舞蹈家魯道夫.拉邦(Rudolph von Laban)的動作分析論;克朗淳自箜舞圖畫彙整而出的六大元素,囊括了動力流(Flow)、空間(Space)等動力質地,同時也獨立出更精細的身體外在同步與內在過渡之三度空間系統。他運用這樣的邏輯來發展身體表現,同時牆上投影浮現出猶如主機監控軟體的頁面,時刻紀錄著克朗淳的動作速度、音樂振幅與一系列的控制端數據面板。這些面板並不具有回應過去、未來的功能性,彼時的時空已隨著克朗淳逐步放大自身的身體演出,將觀者從古老的傳說漸漸擺渡到當下的恆河上頭。
3月
1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