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徒生生存的那個年代,藝術創作跨文化的概念還未成形,但是以一個西方人的眼光角度,對遙遠東方中國(《夜鶯》發表的1843年時值清代道光年間)的想像,倒也反映了一些創作者心中的世界觀及文化審美。「夜鶯」之名中的「夜」,本就帶有神秘晦暗的象徵,加上這是一隻其貌不揚的夜鶯;但衝突的是,牠的歌聲又光燦金亮如朝霞太陽,讓人不可自拔的沉醉。
《夜鶯》故事中的中國皇帝,聽聞這珍寶的存在,天下有什麼珍奇瑰寶,想要什麼就會不計手段要得到,好滿足做為天子至高無上的權力慾望。美麗的夜鶯被捉到了,牠不負眾望的獻唱,竟讓皇帝感動到流淚,因此得到皇帝賜與許多珍奇珠寶,皇帝想要讓夜鶯披掛在身上,表現出尊貴不凡的樣子,但夜鶯拒絕了,牠心裡只想要自由,直到有一天逮到機會飛走再也不回。然後有人獻上外表裝飾精美的機械夜鶯,起初還能彌補皇帝的思念,但不久機械夜鶯永遠只會囀唱一首歌的把戲被看穿,牠也失寵了,隨後就自行毀壞故障了。從安徒生原作看來,他對人性貪婪的注視,對虛假之物總會露出馬腳,不是凌厲直接的諷刺,而是帶點迂迴隱喻,他對嚴肅議題的處理,遂輕盈如鳥羽輕飄飄墜落,但墜落之間卻會引發深沉的悵然喟嘆。
無獨有偶工作室劇團對安徒生的童話似乎情有獨鍾,一再改編他的作品。《夜鶯》這齣戲是無獨有偶工作室劇團2014年應波蘭劇院之邀的國際交流演出,事隔兩年,《夜鶯》回返台灣,是否展現了鶯啼處綠楊春,春風拂度人的怡然感受呢?從第一場戲開始,我們看見乘著船的漁夫偶,由他和夜鶯展開故事,漁夫這個角色乍看戲分不多,其實甚為重要,由於他親自聽過夜鶯美妙的歌唱,可是他並未想要佔有牠;夜鶯飛離皇宮消失後,這世上僅剩他能記得夜鶯的歌聲如何婉轉動聽。漁夫在中國古典文學裡向來是「隱士」的隱喻,更寄託著理想的追尋,就像陶淵明《桃花源記》裡的武陵漁人偶入桃花源,卻又不復再尋,徒留悵恨。在《夜鶯》這齣戲中,漁夫的船和偶是合為一體的,而且沒有任何布景依靠,演員操演時將漁夫和船騰空搖晃,這漂浮的意象,似乎也在暗示夜鶯的美麗歌聲將漂浮隱逝難尋。
觀察偶多變的形式運用,在無獨有偶工作室劇團的戲中是常有驚喜的,這齣戲也不例外。例如皇帝身邊的大臣,採用可以一位演員操作一體三頭表演,瞬間變成如三個大臣的角色,這種獨特創意,也會讓人想起傳統民俗藝陣中的老背少,但比老背少的動作更加靈活有趣,而且這個偶雖是一體三頭,同時也能融入另外兩個演員操作左右兩邊的偶,套上衣袖,自然形成三人的表演。大臣的角色,在這齣戲中發揮有點弄權作勢,又滑稽搞笑的性格,尤其他們和廚娘一起去後花園尋找夜鶯,對所見之物含糊難辨、是非不分,完完全全暴露了他們的盲目。尋找夜鶯這場戲,應用光影戲表演,影像投射的白綢布上影影綽綽,光影迷離,虛幻不定,也像在提醒我們空相不離存在而幻現,如《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經示:「虛空非色,空界是色;虛空無見,空界有見;虛空無對,空界有對;虛空無漏,空界有漏;虛空無為,空界有為。」我們的眼見與身觸自當超越現實的「有相」,感知「無相」的同緣相依。
值得一提的是,這些白綢布也扮演著皇帝夢境中的鬼怪身體,套上一個慘白詭異的偶頭和執手桿,演員一操作,夢境中的陰森悚然畫面即刻立體浮現。白綢布可立刻抽離,真相與幻象/有相與無相一併消失,更貼切印證佛學經典之思。於此也不得不讚許舞台設計之妙,一個圓形的舞台,周圍可以隨意插入圓柱,支撐各種需要的布景;此外,也可以插入樹枝,成為夜鶯棲居所在。舞台上沒有其他多餘的道具和布景,多半是空曠虛靜,契合中國美學的抒情簡淨美感精神,整齣戲觀之也的確清爽怡人。
不過,我覺得比較可惜的是夜鶯偶,從頭到尾都是被依附在一根樹枝上,演員雖然可以操控它的嘴巴和翅膀,但當它始終無法真正飛翔起來被觀看時,即使故事終了,好像也還沒有真正的自由隱逸感。
《夜鶯》
演出|無獨有偶工作室劇團
時間|2016/11/11 19:30
地點|桃園縣政府文化局演藝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