剝奪網路——當下與在場的顯現
尚未進場,觀眾就被要求在場。緣於演出需求,觀眾在進場之前被告知必須關閉手機或啟動飛航模式。失去網路功能的智慧型手機也不再是手機,斷絕了普遍網路成癮的當代時空下,我們能夠跨時空地域與他者聯繫的可能性。基於觀眾道德,的確是不會在演出中拿出手機,早已網路成癮的筆者一向都只能在座位上默默對抗癮頭。網路的剝奪,是否預示了創作團隊準備好好痛打時時刻刻不想離開網路的當代的我們。從一開始,觀眾就被邀請進入這場解構時間與生產意義的劇場之中,觀眾現身的在場性與直視時間流轉的當下性,是這場遊戲不可或缺的條件之一。
星際生產線——靜止時間的重複生產
物件劇場裡的人,是人還是物件?相較於曾彥婷在「2017女節:『育』之章」的作品《宇宙萬物化生說》,人彷彿是劇場中的祭儀,演員表演的目的是促使觀眾更加關注物件,演員的存在或許更像是推進祭典進行的雙手。過份注視演員的表情,反而像是一種冒犯。
在《鷹與潛鳥》中,曾彥婷的物件劇場中的演員成為了人。有趣的是,《鷹與潛鳥》場上的人,是在機械生產線中被剝奪人性價值與存在的勞動者,一種即將失去人性的人。演員彷彿機器人般運作與微笑,重複再重複相同動作與表情,觀眾時間在重複與靜謐中凝結。應該流動的時間失去了流轉,劇場進入了失去重力的宇宙時間。好在演員都不是省油的燈,師字輩級的劇場演員們以高度的專注和能量,在幾乎等同於不能表演的狀況下持續的表現。在逼近靜止的時間中,現實時間在重複中失去意義之後,筆者腦海中的時間卻逐漸膨脹漫遊了起來。
末世預言下的人性
最初在舞台上方旋轉的物件:鐵絲與傘架組成的地球、藏有多種毛線編織物的編織球,以及如同星星般閃爍的反射鏡面球,強化了星空宇宙的想像。面無表情的演員配上一頂帽兜,生產線場面充滿科幻感,一列彩色帽兜的黑武士登場了啊。更準確的說,是星際大戰系列電影的場景,直接腦補在筆者的腦海裡。演員在開場即拆除了所有裝置,將傘架和鐵絲組成的星球拆除。在結尾的場景中,以傘架組成鐵塔,放置在觀眾的四周,再以毛線串起了鐵塔與觀眾,最終連結當下時空的牯嶺街二樓空間本身的電箱。當演員以溫和、優雅而機械的姿態,極端暴力地將毛線編織物徒手拉開,需要漫長時間製作的編織小物瞬間還原成毛線球的時候,筆者深深感覺到人的暴力性。透過變身為良好物件的演員,透過極端漫長的重複性拆解、展示與組裝,毛線、鐵絲和雨傘支架構成的星球與宇宙,被溫和而暴力的毀滅了。
曾彥婷的末世預言,諷刺了當代資本社會體系中,人的存在價值不過是一種生產層面上物資或元素。然而,這樣的作品卻也同時證明了人的創造力,只有人才可以在同一物件上翻轉多重意涵。將日常生活中幾乎不被關注的傘架,變成星球,再翻轉成鐵塔;毛線從編織物還原成毛線球、變成衣服、成為串起人、鐵塔與現實的電線;鐵絲與毛線在加工生產線上成為一個個小小的鐵絲人偶。在加工生產線中失去人性的人,將手中的物件創造成為了人。失去人性的演員仍然不自覺地創造出各種扭轉的人偶,即便已經流程化還是無法真正工整,因為人喜歡改變,有很多創意、也有更多失敗,這種專屬於人的味道。在作品展示現實世界黑暗的同時,筆者倒是從中感覺到了人性的頑強存在。或許人即便成為生產線中的零件的時候,人能然能透過想像力在星空中遨遊的吧,能夠對自己即將失去的人性發出一某諷刺的微笑吧。
疲勞創作——創意生產意義的消亡
蔓延到桌上的假草皮、滿桌的慶生帽,這注定是一場娛樂性的悲劇。在半即興的故事接龍遊戲中,吸引筆者的是遊戲助手的平版電腦上的「專注時間」,從第一場五分鐘,第二場開始十一分鐘,最後一場十三分鐘。既然從一開始就被剝奪手機,不,只是剝奪網路。思考到在智慧型手機和各種即時網路社群誘惑下,對日漸失去專注力的觀眾而言,「專注時間」除了是場上即時創作故事的遊戲限制,是否也提醒身為觀眾的我們,是否還保有「專注能力」。不只考驗演員保持感官覺醒,也考驗著觀眾能夠不分心。
從舞台上方攝影的及時投影,提供了一個與觀眾視線垂直的影像角度,除了強調了字卡,讓演員的表演更立體的存在於空間,或許也暗示了網路世界的窺視癖。字卡從簡單的詞彙開始逐漸轉變,當勵志的網路諺語與白馬王子、怪獸、小紅帽,與「蜘蛛」、「當XX有了生命」等等詞彙,不得不接續著成為故事的時候,筆者非常愉快的觀看演員充滿爆發力的表演技巧和各種幾近瞎掰的應變能力。「蜘蛛小紅帽」等等這樣的故事,刺激著觀眾在故事的荒謬中思考日常生活的荒謬。
隨著遊戲不斷重複的進行,演員表現得越來越疲憊,筆者也感覺非常疲憊,尤其是意識到遊戲規則改變的脈絡之後。在諷刺創造力在疲勞勞動之中消亡的同時,在毫無希望的劇場裡,筆者比日常更毫無希望。不只是遊戲本身如薛西弗斯般徒勞,每個遊戲之間的三分鐘休息,對筆者也是煉獄般的時間。遊戲時間以五分鐘、十一分鐘、十三分鐘等,似乎沒有邏輯性的在改變。字卡張數隨著遊戲次數似乎一樣或者越來越多,每場桌上都有很多字卡,然而,最後一場的「專注時間」變長,張數卻突然變少到只有四五張?百思不解。總之,遊戲的間隔是固定休息三分鐘。在這三分鐘,勝利的王者走到由假草皮、假鳥叫、鐵椅搭建的王座,面無表情的坐在那裡。敗者們排好隊伍走入舞台側門,在劇場之外的小角落,輪流喝著一整櫃大小形狀不同的玻璃杯的水。每個三分鐘除了喝水,他們什麼也不做,或者什麼也不能做。來自演員頭頂的灰階即時投影,播放著差不多等同於重複播放畫面的及時投影。說是王者,也跟亡者差不多。說是慶典,也跟喪禮差不多。
無論是勝利的王者或勝利的「亡者」,無論是真喝水充電,還是假喝水等待的敗者,總之,表演者與觀眾在重複的、毫無希望的三分鐘等待裡漸趨消亡。或許,馮程程的末世預言提醒著我們,現代狹小日常空間裡僅存的勝利時刻,雖然幸運的話可能有假鳥聲、假水聲或者電暖屁墊相伴,日常的勝利就是這樣的死寂的三分鐘。
薛西弗斯的時間劇場
以一個雙創作者的作品來說,兩位創作者的路線顯然不同,馮程程以詩意和表演調度擅長,曾彥婷在物件中創造宇宙。在薛西弗斯的時間劇場中,在精彩表現與生產徒勞中,時間的重複性串起了兩者的作品。有趣的是,在氣氛歡快的即興故事接龍之後,筆者吸收到了「重複」表演的創意勞動所帶來的空虛、消耗與疲憊。卻在時間已經重複到失去意義的物件表演上,反而感覺到人在被物件化之後發出的飽含諷刺意味的人的幽默。
《鷹與潛鳥》
演出|演摩莎劇團
時間|2017/12/05 19: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二樓藝文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