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鬼並非殊途《鬼母病棟三○八》(上半場試演會)
9月
18
2019
鬼母病棟308(呂筱翊提供/攝影管翊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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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仁豪(2019年度駐站評論人)

這還不是一個完整的作品,而是作品上半場的正式公開售票試演會。當初決定前去觀賞並寫劇評,首先是喜見試演會的形式出現在台灣的表演藝術生態;再者,過去寫劇評總感覺像是在宣判某種成敗,在台灣特殊的演出生態下,一齣戲能再演的機會不高,而劇評往往在戲演完以後出現,成為一種歷史文字紀錄之外,對於主創者而言,除了心情上的影響,好像很難有建設性的作用?看見這個試演會出現,內心十分雀躍,決定無論如何都一定要寫一篇評論,希望這一次的評論能與主創團隊有真正的互動,產生良性循環,也助於作品的有機發展,如此一來,劇評是否更有實質意義?

不過音樂劇並非筆者強項,在美國求學期,於紐約看了不少經典劇碼,只是對於音樂,確實不是專家,所以以下的評論從劇情結構跟主題設定出發,再從筆者熟悉的文本來做切入,嘗試回應音樂以及舞蹈的設計。

《鬼母病棟三○八》採用了在地的文化素材,講述過氣女童星歡歡,試圖利用自己陰陽眼的特質,直播鬼屋探險,想藉此變成人氣網紅再創人生高潮。故事的發展從電視節目〈我不相信有鬼〉的最後一集開始──靈異節目主持人登場,訴說科技的進步如何讓大家不再輕易相信鬼故事,提及了電視靈異節目的必然沒落,還有新時代網紅直播的崛起。接著,他回顧過去的節目中,觀眾認為最恐怖的幾集,以此帶出另一位主角:鬼醫院裡的金婆婆。接續是眾直播主登場歌舞,而此段落介紹出了主角歡歡。我們從此得知,歡歡曾經是紅極一時的小童星,後來人氣下滑,於是開始直播,想成為網紅,卻不停被其他人氣主播訕笑沒有才華。此刻男友前來安慰落寞的歡歡,他建議歡歡利用自己的陰陽眼特質,開直播帶網友去鬼屋探險,以此再度博取觀眾的眼球。果然,網友反應熱烈。歡歡與男友首度到鬼醫院探險,一段歌舞表述兩人探訪鬼醫院的不同空間,直到鬼打牆中斷了通訊,兩人找不到出口。被困之時,他們唱起一段愛情歌詠,道出彼此心聲,男友鼓勵歡歡要有自信,歡歡感受到了男友溫暖,管理員此時拿著手電筒登場,指引兩人出口回家,下一個段落便是主持人邀請兩人上節目,希望歡歡與其合作節目,這是劇情發展的重要轉折點。此刻,我們看見童年的歡歡在下舞台與其對視,童年歡歡與成年歡歡成了鏡像──過去的自己鼓勵著現在的自己,勇敢接受挑戰,再創人生高峰;然而面對觀眾,男友卻說直播現場不過是演出來的效果,試圖以此終止歡歡持續借助陰陽眼發展自己的網紅事業。上半場的最後一幕是鬼醫院裡地縛靈的群戲,眾地縛靈以歌舞唱出自己的身世,原來他們是一群生病被棄養的老人,孤獨終老並死於醫院;最後,歡歡拿著教育部的公文登場來尋金婆婆,眾靈退散,留下一個老女鬼自願帶歡歡去找金婆婆。兩人對唱一段頗具生命意義的歌之後,女鬼對歡歡表明自己就是金婆婆,上半場落幕。

從目前現有的內容,我們大可認為《鬼母病棟三○八》的主題雖然是鬼故事,但其實是藉鬼說人,這跟之前頗為流行的《紅衣小女孩》或是泰國的鬼片一樣,也顯露亞洲鬼故事與美國好萊塢鬼片顯著的不同:亞洲鬼故事裡的鬼,往往不是外於人世的絕對惡靈;鬼,通常是人性陰暗幽微面的展現或是變形,象徵著人的執念、怨念,或是糾纏不去的慾念所產生的恐怖。回到《鬼母病棟三○八》,歡歡貪圖觀眾的掌聲,她對成名的執念驅使她使用自己的陰陽眼,開啟了與金婆婆的因緣。如果歡歡與金婆婆的人鬼因緣是主軸,那麼兩個人物的刻畫鋪陳,便十分重要。在上半場的結構裡,似乎還沒看見人物立體化的展現,我們只知道歡歡是一個過氣小童星,金婆婆是鬼醫院裡的厲鬼,可是接續的故事並沒有展開足夠的劇情,讓人深刻同情歡歡這個人物,也難以使人感受金婆婆的厲害。於是,如何立體化這兩個人物,應是目前劇情結構上的當務之急。比如,一開場的電視節目,能不能讓主持人多著墨於金婆婆都市傳說的細節,為何金婆婆的故事會成為觀眾朋友最難忘的節目之一?她與其他地縛靈的差異在哪?能否安排一個靈異老師登場跟主持人對唱,在歌詞裡帶出地縛靈的文化知識,還有金婆婆為人津津樂道的特殊性?而介紹金婆婆的特殊性之前,其實也該立體化這座鬼醫院的形象,為何會有一座醫院被棄置在市中心成為都市傳說?這裡發生過什麼具體的集體慘事?目前的設定都太籠統,導致主角第一次進入鬼屋時,我們能閱讀到的環境背景與群鬼形象刻劃非常扁平(順帶一提,這個時候的群鬼歌舞,與後面地縛靈登場的形象設定應該要是一致的);而現在的地縛靈歌舞段落,熱鬧有餘,但是無法深入人心。老人照顧的議題當然是目前台灣的重要議題,只是這邊的地縛靈老人表演的都是刻板形象,縱使有台語跟國語的交叉使用,卻看不見每一個老人獨特的生命經驗,只能看見「孤獨病死」的老人符號。此時又得重新再提:金婆婆在這個群像裡的特殊性何在?而,每一個地縛靈的語言使用、身體律動跟自我陳述,又該怎麼與台灣社會的真實環境連結?人物的創造要寫實,需要仰賴對生活環境的細節進行觀察與模仿。金婆婆的角色建構,要一點一滴透過側寫烘托,緩緩鋪陳而出,呈現雛型,到了最後她表明自身的時候,觀眾才會有「原來是妳」的驚人效果。

同樣地,歡歡作為一個安置「(觀眾)認同點」的主要人物也是流於浮面。她為何成為一個童星?她如何成名?成名之後對她的人生有何影響?而這個真情守護在她旁邊的男人又是什麼時候進入她的生命?為何從建議歡歡使用陰陽眼,之後又突然後悔想阻止她?男朋友內心的轉折與歡歡的心路歷程,在目前的結構裡還是太過於理所當然,沒有具體事件,就難以說服觀眾。另外,歡歡的出場,現在是藉由她與其他主播的互動呈現;筆者提問,能否在某個時刻讓主播群變身歡歡人生中的其他重要他人?比如她的父母、摯友、過往的愛人等等?兩組人物更可以交替出現,畢竟我們在真實社會中的生活與虛擬網絡時代的社交生活,早已交替滲透,甚至虛實相生;綜合上述,這個橋段建議可以拉長,把歡歡試圖在網路上建構的身份與真實人生的身份以歌舞方式交叉呈現,讓這個人物立體起來,這樣一來,男朋友的出現跟建議一場也不會這麼刻意而突兀,而歡歡上靈異節目的場次中與童年自我的鏡像互動,也可以更加立體,她過去有沒有什麼創傷故事,可以在此呈現,並且與當下的自己發生矛盾爭鬥,成為推動她持續成為網紅的動力,有了這股動力,男朋友的阻饒也才更有意義、更顯力道。

在人物跟場景設定上,節目主持人也是可以加強著墨的角色。作為電視時代尾聲的名人,他面對時代的變遷有沒有焦慮跟盤算?什麼樣的內心活動讓他決定要跟歡歡合作?做了一輩子鬼故事節目,他對鬼的思考是什麼?而這樣的思考與他的人生有沒有呼應之處?

以上人物的設定在最後牽引出人鬼呼應的主軸,但,歡歡的生命與金婆婆之間如何彼此指涉?作品到了上半場結束前,應該要有頭緒了,但是目前兩人相遇一景並沒有力量;對唱拋出來的人生議題,由於人物設定的扁平化,讓唱詞想要拋出的思考議題沒有力道──「你想要解決的問題是你自己的」,但是問題為何呢?似乎金婆婆已經預知了歡歡的到來,甚至準備好要成為歡歡的人生導師。如果情節的設定如此,那前面應該鋪陳線索,讓觀眾看到此刻恍然大悟,原來兩人的因緣不只是因為直播鬼故事,而是有一種人生之旅的哲學意義。

上述針對人物、情節設計的建議,也會影響到歌舞橋段的安排。目前的歌舞熱鬧有趣,但是如果劇情試圖置入更大的議題思考,像是以鬼事比喻人情,嵌入時代變遷所產生的議題──比如,個人如何建構自我形象的認同與自尊,那麼從電視節目時代進入網紅的段落,就可以變得不只是歌舞橋段的切割,而具有關鍵性的意涵:說明在傳播方式的變遷之下,我們該如何維持社會生活,以及社會生活裡自我與他人的倫理問題(這議題應該也連接到歡歡與鬼婆婆,人鬼、青銀之間的關係設定)。但是該如何在舞台上轉譯這樣的時代感?是否使用投影,或是多層次的觀看技術,讓觀眾感受到虛實的多元辯證?網友與歡歡的互動又該如何呈現?從劇場現場的身體到虛擬網路的avatar,如何安排互動的環節,讓我們體悟直播時代流量掌控內容的荒謬之處?直播時代的觀看之道跟互動邏輯如何呈現在舞台上?以上都是可以再思考之處。現下的設計流於純粹的趣味好笑(比如鬼打牆,直接讓演員打一個貼有牆字的木板;或是讓演員直接用拇指比出按讚)。網路生態既然是戲劇的主軸之一,也許要有一段歌舞來呈現網路世界與現實人生之間的差異與互涉。

最後,從歌舞的設計與段落編排來看,可以看出此作開始嘗試調節冷熱:從電視節目的歡快到鬼屋的幽玄,到歡歡與男友、歡歡與鬼婆婆之間的抒情詠嘆,已有多種層次的安排疊加,只是從當前情節結構設定來說,這些情緒基調的轉換應該要有更多細節鋪墊,才能烘托出對比差異,讓情緒轉變的力量展現出來,若缺乏了必要的情節轉場,這些對比就會顯得唐突,試圖產生的情緒變化也就沒有太大效果了。上半場的主軸已經有了,現在需要的是把動人、說服人的細節填上,重新調整結構,必要時拉長內心戲,甚至調動段落順序。希望這篇劇評給出的意見能成為一份貢獻,協助作品的持續生成,也祝福《鬼母病棟三○八》能夠持續發展茁壯,最後成熟成一個動人且深刻的作品。

《鬼母病棟三○八》

演出|2019台北表演藝術中心委託創作
時間|2019/09/15 14:30
地點|西門紅樓2F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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