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舞家賴翠霜生於臺南後壁,幼年時即因父母工作關係舉家搬遷至臺北,直至完成大學學業之後,遠赴德國福克旺大學深造,以專業舞者的身份旅居德國近二十年,深刻體悟「異鄉人」的處境;久而久之,德國逐漸成為她的第二故鄉,但始終不是心靈的原鄉。從異鄉返國之後,家庭、記憶、關係、旅行成為經常出現在她舞作中的主題。賴翠霜舞創劇場近兩年來應臺南市政府文化局邀請,推出強調「在地化」的雙年製作計畫,參與創作的舞者、樂手、藝術家、設計師、行政人員大多來自於南臺灣,藉由這次駐地創作,賴翠霜重新認識臺南這個對她而言具有異鄉感的故鄉,舞作《異鄉人》(Stranger, 2019)乃應運而生;這支舞作同時也是本屆由周伶芝、郭亮廷策展的「2019臺南藝術節」演出之一。
《異鄉人》令人耳目一新,賴翠霜並沒有讓行旅異域的故事有個沈重的開始:舞者陳盈琪、陳佳宏、陳芝藟、黃郁棻在聚光燈下輕快起舞,彷彿在旅途中趕路的人們;位於右下舞台的吉他手趙自在、長笛手吳亭儀、小提琴手林禹彤演奏氣氛愉悅的樂曲。樂聲停歇,樂手們放下樂器,加入舞者陣容;其中趙自在因為體型極為龐大,特別引人注目,他的肢體靈活有致,動作敏捷。然而,就像很多人年幼無知時,常會無來由地欺負身材肥胖的同伴,趙自在也遭受其他舞者排擠、霸凌,他極力抵抗,也試圖掙脫孤立。整體而言,三位參與舞蹈的樂手肢體協調性都非常好,演出戲劇張力十足,頗有專業舞者的架勢,相當令人驚喜,因為樂手加入舞蹈的舞作不多,樂手跳舞還能跳得這麼好的,更是少之又少,難能可貴。
編舞家運用燈光製造狹長筆直的旅途路徑,一位女舞者沿著路徑每走幾步就放掉身體的力量,向左右兩側傾倒,陳佳宏和趙自在就在兩旁將她推回原來直立的姿勢;人獨自行旅異地時,很容易產生自我衝撞和對外在世界的懷疑,此時旁人的扶持,協助迷失的異鄉人回到正軌,繼續前進。旅人穿上大衣,提起行李箱或旅行袋,他們有時表情木然地行走,有時一個接一個流暢地拋接旅行袋。另一位女舞者打開行李箱,掏出裡面的衣物,坐在行李箱旁邊以異國的語言說起話來。行李箱裡裝著過去,異鄉人提著行李箱默默走向未來。陳佳宏提著旅行箱,揹著後背包,一件一件增添,直至身上的物件幾乎不勝負荷。偶爾樂手帶著樂器穿梭在舞者之間演奏,他們有時相依相偎、互相纏繞,有時各懷心事、彼此冷漠以對。穿著大衣的小提琴手林禹彤甚至一度躺在地上以腳掌緩緩推移身體,一邊拉小提琴。許多細節都是編舞家和藝術家們巧妙高超的安排。
最值得探討的一段,是長笛手吳亭儀身穿日式服裝,一邊吹奏長笛,一邊慢慢前進,其高低起伏的身體產生微妙的律動。乍看之下,她竟有四足,待她靠近觀眾,並且姿勢產生變化,這才知道,原來她的長裙底下藏匿著舞者陳佳宏,她跨坐在陳佳宏身上;陳佳宏承載著吳亭儀的身體,帶動她的姿勢、動作。這是一段半即興舞蹈,吳亭儀吹奏的樂曲有固定的曲式,也有一部份隨著陳佳宏的身體律動而增減音律,音樂結構也配合陳佳宏的移動速度改變;陳佳宏的動作維持一定的結構和動線,但也會跟隨音樂強度、速度、情感的變化而改變身體的動態,兩人持續處於溝通與配合的狀態。長笛通常吹奏西樂,但此時吳亭儀吹奏的,卻是變調的《安平追想曲》,運用這首描述十九世紀末期臺南女子金小姐和負心荷蘭船醫苦戀的老歌,處理臺灣「被殖民」的歷史情結——表面上吳亭儀是存在的主體,擁有自由意志,實際上吳亭儀是被陳佳宏操控的傀儡,隱喻臺灣與殖民宗主國的關係。
舞作最後,一男一女提著旅行袋,互相尋找卻未曾相遇,吉他樂音詮釋他們此刻的心情。陳佳宏蹲下,以粉筆在舞台上大面積地畫出他在歐洲流浪那幾個月,經常造訪之處,諸如荷蘭舞蹈劇場等等。最後,一位舞者騎著從開場就倚在左下舞台牆面的腳踏車,環繞舞台中間的舞者;舞台燈光漸暗,獨留腳踏車騎士手中的手電筒燈光,一圈一圈環照著黑暗中的異鄉人。
賴翠霜和參與演出的幾位舞者曾經是「實質上的」異鄉人,在不屬於自己的國度生活,不是歸人,是過客,他們將這樣的生命經驗呈顯在《異鄉人》裡。除此之外,這支舞作表現更多的是「心靈上的」異鄉人,當一個人身在自己的家鄉,卻缺乏踏實感、心靈上的歸屬感、對土地的認同、與他人和環境格格不入,異鄉感油然而生。離鄉是探索異文化的途徑,自我追尋是永無終點的旅程。
《異鄉人》
演出|賴翠霜舞創劇場
時間|2019/10/18 19:30
地點|台江文化中心台江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