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派浪漫之必要《阿方納西耶夫2019鋼琴獨奏會》
11月
28
2019
阿方納西耶夫2019鋼琴獨奏會(鵬博藝術提供/攝影林仁斌)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156次瀏覽

顏采騰(專案評論人)


是一位怎樣的鋼琴家,膽敢在其專輯封面中放肆寫上“JE SUIS BEETHOVEN(我是貝多芬)”、“Ich Bin Mozart(我是莫札特)”?又是怎樣特立獨行的演奏,使其被冠上「鋼琴怪傑」的稱號?是怎樣的人,能彈琴又執筆,發行五十餘張CD又寫下數十本小說、詩集、劇本等文學作品?

這位當代絕無僅有的迥異存在——阿方納西耶夫(Valery Afanassiev)第三度來台,帶來貝多芬的《月光》(Piano Sonata No. 14 in c-sharp minor “Moonlight”, Op. 27 no. 2)與《悲愴》奏鳴曲(Piano Sonata No. 8 in c minor “Pathétique”, Op. 13),以及蕭邦(Frédéric Chopin, 1810-1849)的其中六首夜曲(Nocturnes),在大眾耳熟能詳的經典曲目中,帶給聽眾珍稀而獨到的品析觀點。

阿方納西耶夫的音樂,給聽眾的第一印象是「慢」。第一首《悲愴》起始的極緩(Grave)序奏、進入呈示部的快板(Allegro),他都以偏慢的速度演奏著,彷彿挑戰著聽眾對於譜上演奏速度指示的認知疆界。

第二印象,是二十世紀舊時代般自由的「彈性速度」,以及藏在「慢」與「彈性速度」中的「靜」。如在《悲愴》第三樂章第一主題他肆意地在跳音Sol刻意放慢,隨後又恢復流動感。又或者在樂段或樂句間的休止符,他無懼琴音必然的流逝漸弱,不急於進入次段以藏匿寂靜,反而正視著寂靜,將寂靜融入他的音樂之中。

他打破了節拍器般節奏持續而嚴謹的演奏,不斷拉長又壓縮音樂,愛因斯坦相對論般地伸縮著:雖然音樂時快時慢,但那只不過是作為「聽者視角」觀察的結果,演奏者的樂念自體(又或者說,心流)反而是穩定而不紊亂地行進著。我們彷彿在阿方納西耶夫奇異的詮釋中,看到了「客觀時間」與「主觀時間」的對立。節拍器的韻律是客觀世界時間的表徵,而他進入與作曲家對話的途徑,便是棄絕了客觀時間的絕對權威,轉而沈浸在內心的時間流動中。而他在節目冊與訪談中不斷強調的「寂靜」,便是他對抗客觀時間的有力工具。貝多芬的音樂滿是衝突、悲絕與靈魂辯證,「主觀時間」的演奏速度變化非常成功地彰顯了這些內心活動,讓音樂充滿說服力,使聽者輕易地被吸進阿方納西耶夫架構的世界中。

除此之外,他的演奏亦有許多令人驚嘆之處:比如《月光》的終樂章,伴奏聲部取得了音樂表達的主導性。有時主旋律被演奏者以強勢的分解和弦刻意淹沒,營造出迷濛的氛圍;有時左手的切分音搭配cresendo-accelando(加速漸強),令音樂的動能不斷增強。此外,在《悲愴》第二樂章第一主題樂句間的transition(過門),譜上的斷奏記號被大膽地刻意演奏出來,形成和樂句圓滑奏大相逕庭的表情。令聽者驚訝之餘,隨後使人發現是呼應插入段中相似的運音法,巧思令人回味無窮。

這些在現在看來離經叛道的演繹方式,於阿方納西耶夫而言,是對抗二十一世紀流行的、逐漸死亡的鋼琴演奏品味。自Alfred Brendel、Grigory Sokolov、Radu Lupu等鋼琴家以降,樂句被全面解構、音樂詮釋逐漸僵化、去形上學、去神化,【1】而阿方納西耶夫的演奏彷彿便是在復興二十世紀上半葉如福特萬格勒(Wilhelm Furtwängler, 1886-1954)、孟根堡(Joseph Willem Mengelberg, 1871-1951)那般浪漫主義式的演奏。他們細讀樂譜卻不死守樂譜,用不輕浮虛偽的方式做出譜面外的驚人變化,而這些變化不是為了譁眾取寵,是和作曲家進行深度的對話,並再現於演奏會的當下。這種彈奏法在當代早已過時,十分老派,卻依然動人無比。

下半場的蕭邦夜曲依然延續著阿方納西耶夫的個人化詮釋方式。他將六首夜曲連成一體,中間不做謝幕歇息,為的是將聽眾全然沈浸在蕭邦的音樂世界中。而演奏家的彈性演奏亦碰觸到了蕭邦音樂的巨大難題:不論在演奏界或學界,蕭邦的「彈性速度」該如何演奏,一直是眾人不斷鑽研、品析的學問。依據阿方納西耶夫「主觀時間」之中,他的彈性似乎是屬於「有借不還」的類型;第一首降b小調(作品9之1)的ABA三段體中,演奏家恣意地拉長A段再現的時值,仿若作曲家經歷B段的過渡後心境獲得嶄新的樣貌;又或是作為安可曲的升c小調圓舞曲(Waltz No. 7 in c-sharp minor, Op.64 no.2),鋼琴家自極慢的速度狂飆地加快,將舞曲的動能無限地擴張,同時卻又讓聽者在旋轉中捲入作曲家內心的深處。這樣放肆的彈奏法或許會招致許多批評,對於現場演出而言卻是相當成功的作法。

阿方納西耶夫的演奏充滿批判與個人的見解,卻全然地和作曲家誠實以對。他的詮釋怪異,卻從不矯揉造作。在全球化、趨同化、瘋狂偶像崇拜的凋零世代中,阿方納西耶夫正是幾乎被世界淘汰的一劑解方——老派之必要、浪漫之必要。


註釋

1、出自其專輯《Je suis Beethoven》,演奏家親自撰寫之解說冊。

《阿方納西耶夫2019鋼琴獨奏會》

演出|阿方納西耶夫(Valery Afanassiev)
時間|2019/11/20 19:30
地點|國家音樂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單就《空城故事(第一篇)》與《亞穩態》、《晶影(二)》的創作手法,使筆者感受作曲家盧長劍的特別之處——如果多數作曲家的創作如同畫家一般,以音符做為顏料,將繆思在畫布上從無到有地呈現、發展,最後產出的畫面讓觀眾感知,以進入創作者想表達的世界;那盧長劍則更像是一位攝影藝術家,以音符代替相紙與藥水,選用一個特定的視角取景,呈現一個實際的場景或是已存在的現象。
4月
22
2024
所以,我們該如何評價他現今的演奏詮釋?筆者私以為,歷時性地看,從他十餘年前以大賽出道至今,他其實恰好形成了漸進式的變化:從一個圓融和諧、路徑一致的俄國學派鋼琴家,成為面向廣大聽眾、挖掘自身吸引力的「明星獨奏家」。
4月
22
2024
演奏者精心設計了樂曲的開頭,結尾自然也不會遜色;飛快的思緒在〈快速舞蹈〉( “Sebes” )層層堆砌,達到終點時,所有人的急促呼吸終於得到了舒緩,果斷而清晰的結尾彷彿軟木塞自香檳瓶噴飛的瞬間,清新、輕盈的氣息隨之呼出,像是三人同時舉杯相碰:「成功了!」
4月
18
2024
這個新的感知形式,從被動接收到主動組裝的變化,其實也是數位藝術的主要特徵之一。數位媒介向來有利於重複、剪貼、混音等行為(技術上或比喻上皆然),讓音樂作品變成了短暫(transitory)且循環(circulatory)的存在,形成一種不斷變動的感知經驗。有些學者也稱此為「機械複製」(mechanical reproduction)到「數位再製」(digital re-production)時代的藝術演進,是數位技術之於欣賞者/參與者的賦權。
4月
12
2024
雖然缺乏視覺與肢體「實質的互動」,憑著聲音的方向、特質給予訊號的方式並非所有人能馬上理解。但妥善規劃層次分佈,凸顯夥伴作為主體的演奏技巧,不受他人影響成為團隊中穩定的存在,正是鋼琴家仔細聆聽音樂本身,以及信賴合作者所做的抉擇。
4月
08
2024
如同本劇的英文標題《Or/And》,演出從第一景作曲家即自問出「或」與「和」的難題,隨著劇情推演,也道出我們時常用「或」來區分身份,但選擇這樣認同的人,其實同時也兼具著其他的身份或是立場,但「和」反而能將各種身份連結,這或許才是人生的普遍現象。劇情以排灣族的祭典、休士頓的示威遊行來說明作曲家的發現、用與女兒的對話來凸顯自己在說明時的矛盾。
4月
08
2024
第四樂章的開頭,在三個樂章的主題動機反覆出現後,低音弦樂示範了理想的弱音演奏,小聲卻毫不壓抑,可以明顯感受到樂器演奏的音色,皆由團員的身體核心出發,並能游刃有餘地控制變化音樂的方向感,而轉而進入歡樂頌主題的齊奏。
4月
04
2024
然而《給女兒的話》創作者卻是從親子關係、身分認同、社會正義議題進入,個人的思維與情感導致思維逆反理性邏輯運算法則,並且藉此找出一切掙扎衝突的解方——主角身為一位母親,擁有臺灣的血統,也長期居住生活在美國波士頓,最後捨棄兼顧的or、選擇堅持自己的and立場。
4月
02
2024
常見的音像藝術(Audio-Visual Art)展演形式,在於聽覺與視覺的交互作用,展演過程透過科技訊號的資料轉換、以及具即時運算特性讓視聽合一,多數的作品中,這兩者是無法被個別分割的創作共同體,聲音與影像彼此參照交互轉換的連動,得以構成音像雕塑的整體。
4月
01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