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倩(專案評論人)
看不見的人如何與機器人跳舞,又是怎樣的身體觸覺性?
《無光風景》由媒體藝術創作的駐館藝術家王連晟,結合劇場背景的導演陳侑汝,與身兼編舞及舞者的田孝慈,共同在舞台上呈現非寫實情境下的意象房間,其特點是與舞者共舞互動的機器人。
與機器人共舞,在臺灣不可忽略編舞家黃翊的《黃翊與庫卡》(2012),黃翊使用的庫卡是多軸工業機器人(應用於工業、醫療、服務業)。《無光風景》的機器人在互動設定上,添加了人臉辨識與感測器技術,舞台左方架有面向觀眾席的銀幕同步呈現機器人之眼所見的畫面,演出因疫情轉變為線上直播,與原本設定給現場觀看有不同的差異,於線上直播使用的鏡頭語言──直接插入機器人視角的主觀鏡頭,較接近電影語言的剪接手法。
盲啞女性與「象徵男性」機器人
《無光風景》主要由一位盲啞女性──舞者田孝慈、「象徵男性」的管家機器人、一盞可操控的移動式臺燈組成。從演出訊息中可以讀到王連晟的靈感來自挪威電影《盲》(Blind,2014),王連晟「對於人處於全盲無光的狀態所產生的一切感知」感到好奇,因此「選定劇中失明的女主角作為創作發想核心。運用他最擅長的科技技術,設計機器人並賦予『它』象徵男性的管家角色,藉以探討女性在社會中壓抑的處境。」【1】
然而,上文所提的「女性在社會中壓抑的處境」,是否專指身心障礙者的處境或是也包括明眼人的女性?在《無光風景》的角色設定上為什麼是以弱勢女性(且特別強調身心障礙者在視覺與聽覺的雙重弱勢)與機器人代表的強勢男性所構築的性別二元對立結構?(其實也有男性的身心障礙者)以及作品具體處於何種社會壓抑處境?經濟壓力、階級差異壓力或生存壓力?在《無光風景》中較可惜沒有看到針對「女性在社會中壓抑的處境」展開詳細地描繪與詮釋,反而更鞏固了原本男女在性別差異下的不平等結構。
其實,台灣劇場在身心障礙者的展演,早有一定程度的具體實踐。【2】回過頭來對照《無光風景》中所設定的盲啞女性,就全盲無光下的身體探索與感知,並無法模擬出真正視障者的身體情境與對空間探索的狀態。更何況《無光風景》是以專業的舞蹈肢體呈現於劇場式的空間展演,與原本盲啞人的角色設定其實有所衝突,難題會變成要如何去想像一位真正盲啞的舞蹈者本身在身體訓練基礎的養成問題。因此,《無光風景》中以盲啞女性作為人物角色設定,在舞台呈現上比較是一種抽離現實與意象式的「對於盲眼人情境的想像」,專業的舞蹈表演難以說服觀者眼前的盲啞女性角色是一位身心障礙者的身體感知。
生活情境與非寫實情境之間的理解拉扯
無光風景(臺中國家歌劇院提供/攝影李欣哲)
除了弱勢女性與強勢男性框架下二元對立的角色設定,舞台上的空間呈現也是非常意象式的,如同將一個方體左右水平攤開的空間結構,去掉任何的隱私空間,以全景敞視下的監獄視角,更加深性別權力的不對等結構與觀看──只能被觀看的盲啞女性與具有監視觀看設定的「象徵男性」機器人。舞台上的道具由左而右分別僅有床、衣帽架、沙發、電子窗、植物盆栽、放有水壺水杯的邊桌,卻沒有通向房間外頭的門。抽離了角色所處的時代背景與現實情境,讓整個故事感顯得非常不真實,也難以進入此情境空間。
如果說《無光風景》一開始就決定以非寫實情境空間與舞蹈展演的形式,來講一個未來的人工智慧與機器人對於人類存在的一種可能的取代與篡奪;但在劇情安排上卻又呈現了許多機器人在生活情境上的實際提醒,產生究竟是寫實還是非寫實情境之間的理解拉扯,特別是在機器人與盲啞人互動的段落,比如機器人提醒在電子窗邊的盲啞人「請記得澆水」,前後共講了兩次,但盲啞人卻都沒有實際的執行澆水動作;或是後來機器人主動要幫忙盲啞人充電檯燈的段落,機器人明顯帶有不明所以的人類情緒式的聲音與動作「我能幫忙嗎?」重複好幾次,盲啞人的肢體表現似乎有點畏懼閃躲、不正面回應,事實上觀眾卻不明白機器人與盲啞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導致劇情上的轉折?
人、機器、機器人
再者,一位盲啞人需要移動式的檯燈作為「永遠的陪伴機器」嗎?又好比,當那扇電子窗簾自體發光,從原本背景分離往前移步的這堵道具牆,盲啞人從窗簾背後現身與窗簾前的機器人相互對望,機器人與盲啞人位置對調的段落,為何有這樣子的置換?田孝慈作為人類可以模仿機器人僵固的肢體動作,但舞台上的機器人型態其實無法完整模仿人的肢體動作,導致在對調的過程中,人對於機器的模仿效果,大於機器對於人的模仿效果。這表示了作為人類的盲啞人想成為機器人嗎?但故事似乎是機器人試圖想要掌控盲啞人的生活才是。
又或者是,最後盲啞人拿起機器人的白色陶土面具砸碎,再把機器推走後,結局似乎暗示機器已經取代盲啞人的肉身,因為從盲啞人眼睛(從鏡頭的剪接中)看出去的已變成機器的視窗之眼,但盲啞人的肉身視覺如何突然從盲變成可以看見?到底是怎麼發生的……?
總體而言,《無光風景》在故事架構、動機與角色設定上,情節難以連貫,甚至有點摸不著頭緒,導致觀看過程中產生許多疑問。以機器人作為主導的掌控者設定較為隱晦,不若德國Rimini Protokoll在《Uncanny Valley》(2018)以仿真機器人直接取代作家Thomas Melle演出直接。【3】
無光風景(臺中國家歌劇院提供/攝影李欣哲)
「機器人是否會取代人類?」是科幻小說電影最常使用的結構與命題假設。其實最危險的不是機器人,而是存在此思維的人類;機器人不過是人賦予(或幻想)「人造機器人篡奪人的存在」的一種想像。假設機器製造得像其他形體,人的屬性還會這麼強烈嗎?
拋開《無光風景》情節設定的諸多疑問,就表演藝術領域中表現未來的「機器人」與「人類」共舞這件事,可說是表演藝術領域相當新穎且當代的表現形式,未來的劇場或舞蹈可能不是再由真人來跳,而是人以概念附身(寫程式)給機器跳舞也說不定。藝術跨領域的合作本非屬易事,更需要許多創作發表的機會與平台,以累積與整合不同領域的專業經驗,臺中國家歌劇院的「歌劇院駐館藝術家計畫」即是提供了培育跨領域藝術創作者的實踐空間。《無光風景》中機器人與互動展演技術確實令人驚豔,未來在臺灣的表演藝術領域發展數位科技與互動藝術的展演,還是非常具有發展潛力。
註釋
1、《無光風景》臺中國家歌劇院節目資訊,故事介紹:「一位眼盲喑啞的女子獨自生活,週遭一切都是透過機器人管家代為處理,可以說她生命裡所有的物件、感知及安全感都是由機器人作為傳遞,也包括她對於『光』的想像。隨著機器人的AI逐漸進化,開始掌控女子的生活,發號指令已不再由她所支配,在情況越來越難控制、關係極致緊張的狀態下,身處無光世界的她,該如何處置這場失控的局面?」演職員表中顯示藝術總監與新媒體互動設計為王連晟,編導為陳侑汝,文本概念發想為洪筱婷。網址:https://reurl.cc/pdKVdx。線上節目單:https://reurl.cc/L3QDZ3(檢索日期:2020/05/19)
2、早期有參與臨界點劇象錄劇團(1988-2007)演出後來與夥伴許逸亭共同創立柳春春劇社(1997-)的阿忠(鄭志忠);也曾有新寶島視障者藝團(1998),還有王墨林因921大地震(1999)所展開的「黑洞」系列創作(2000-2011),與盲人表演者有過多次合作;此外,視障藝術家許家峰也是劇場資深的演員與導演。近年關注身心障礙者劇場的研究者何怡璉,也參與導演作品《我是一個正常人》(2018)。簡略舉例作為補充說明劇場領域與身心障礙者展演有關的具體實踐。
3、《Uncanny Valley》演出紀錄可參考Rimini Protokoll網站,網址:https://www.rimini-protokoll.de/website/en/videos(檢索日期:2020/05/19)
《無光風景》
演出|王連晟與團隊
時間|2020/05/17 14:30
地點|YouTube線上直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