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被記得的歷史記憶《范天寒和他的弟兄們》
10月
07
2020
范天寒和他的弟兄們(差事劇團提供/攝影林筱倩)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880次瀏覽
宋柏成(臺灣大學歷史學系學生)

《范天寒和他的弟兄們》主要橫跨1950年代的桃園三洽水地下黨人事件和1980年代的遠東化纖罷工事件,再加上不同時間、觀點對這兩段歷史的回顧與切入,直面這些被遺忘的過去。具體角色安排上,通過一名採訪者作為與這些歷史事件無直接關聯外部角色,和八名與事件有關的內部角色對話、訪談,讓在這樣的資訊認知差異下,對話得以展開,故事的樣貌得以向觀眾揭露。另外,還有范天寒這麼一個名字貫穿全劇,戲中重複著:「你是客家人嗎?你會說客家話嗎?你認識范天寒嗎?」既是對劇中人的詢問,更是對觀眾的詢問。以范天寒作為象徵,此劇不斷尋找著能夠傳遞范天寒留下的家書與衛生衣的對象,或可說是亦在尋找能繼承身分認同與歷史記憶的載體。

而處理這樣的身分認同與歷史記憶所需的,是面對這段過去客家人反抗的歷史,此劇毫不避諱地直述國家暴力與人民受難的經驗。當時國家暴力把身體作為展示權力的場域,人民遭逢了刑罰的恐怖。另外,統治者的語境同化並進而制約行為的想像,在無形中支配了身體,如劇中對方便與效率的說法即是一例。在有形與無形的支配之下,國家統治得以鞏固,卻也因而留下了沉重的歷史傷痕。

在觀演關係的處理上,側台的狀況被公開展示,此劇把劇場空間拆解,然後攤開在觀眾眼前,使得劇團與觀眾之間的關係改變,觀眾不只是單方面訊息的接收者,觀眾與團隊對於演出擁有共同的視野。也就是說,劇團不再擁有視聽上的優勢並控制資訊的主導權,反而是與觀眾有所平行,同知同感,觀眾也能意識到後台的舉止。劇場的公共性提升之餘,表演者的定位也有所改變,他們不僅以角色被看見,更常作為演員說話,又時不時有人打斷演出的進行。換而言之,表演身體與日常身體的界線被模糊,甚至日常身體會侵犯表演身體存在的正當性。此劇作為鍾喬與差事劇團在民眾劇場上的實踐(導演為王瑋廉),無可避免的帶有類似於布萊希特史詩劇場與波瓦受壓迫者劇場的色彩,而前述手法正是與民眾劇場有關,日常對表演的侵犯使得觀眾無法順利製造戲劇的幻覺,並製造疏離,希冀使觀眾因而在客觀批判的態度下,對於戲劇產生主動的思考。更希望將觀眾在此過程中能成為行動者,進而主動去改變社會。就如劇中所說的,自由應該在行動裡。

范天寒和他的弟兄們(差事劇團提供/攝影林筱倩)

關鍵在於,這樣的嘗試是成功的嗎?此劇嘗試喚起客家人的記憶,或者以節目單的說法,是「客家集體記憶的親臨」。然而,要面對的問題是,對於觀眾而言,這樣的歷史真是記憶的喚醒/親臨,抑或是記憶的新構?如果歷史已然不被人們記得,那歷史還是歷史嗎?

故事對於范天寒的詢問始終沒有得到回應,甚至這樣重複性的詢問存在本身也被質疑,被劇中人直截了當地問著:范天寒從2018年找到2020年還沒找到?換而言之,此劇重演的意義何在?而這樣持續執行著「找不到」一事又有怎樣的意義?據此次版本演員的自述,在2018年的版本,該演員充滿熱情地講述著他在社運被捕的經歷,現在卻感覺不在而意興闌珊。也許這正是對於歷史記憶的挑戰,即便這樣的記憶是真實的,身體的記憶與心理的記憶產生落差而無法順利運作,因此行動的進行終將缺乏動力而失敗。那麼是否意味著,這些歷史記憶在不被記得之後,也就在現實社會失去了能夠承載的載體?

在結局裡,徐慶蘭的墓被找到了,但發現者對於墓上的文字或不識得、或遺忘,而無法被解讀了。當一段歷史記憶不被記得,卻又重新需要被記得,其意義就不那麼單純了。僅管范天寒是鍾喬對於真實人物梁雲漢的化名,當梁雲漢被以范天寒這個名字稱呼,這個名字就從受難者家屬的身體脫離出來,而成為獨立的符碼。於是歷史記憶的意義不在歷史,而在當代。此劇向觀眾大聲疾呼歷史記憶的存在,意義就更在於表現對於現世存在某種憂慮,而需要以歷史化的方式去找到解決的方式,范天寒和他的弟兄們因此出現。

《范天寒和他的弟兄們》

演出|差事劇團
時間|2020/09/25 19:00
地點|水源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主創團隊在闡述歷史的同時,好像又不斷地反問自己「為什麼由我們說出他們的故事?這又是憑什麼呢?」,在這不斷的辯證與反思當中,或許才能跟當事者更加靠近,作為劇場創作者並不是以一個更高的姿態「協助」受難者,而是源於這些感知,把自身放在跟受難者一樣的視野。(陳品禕)
10月
28
2020
自落幕的劇場這端回首那一刻,我才明白鎮魂的真實意涵:那遠不止是血緣、地域或族群的連結,也並非藏諸名山、僅供研究的不宣之秘,直到投身於鍛冶社會變革的行動,直到在社會上形成並持續存在對應的政治和思想力量,直到讓舞台上的空席由另一雙手接過、安放、入座以前,鎮魂的行動都尚未終結,《范》劇中的提問仍要繼續。(張宗坤)
10月
15
2020
王瑋廉向來是個誠實面對自己的創作者。這樣的誠實也展現在整個演出高度自覺的後設結構,即其可能顯現出來的一種戲謔之輕,畢竟慘烈的左翼革命歷史從來不在這群演員的生命中刻下痕跡。作為後世來者,這演出並不試圖忠實「再現」范天寒等人的悲壯歷史,以寫實主義的紀念碑,或是報告劇的烈士塔,將受難者烈士化,再現其「殉道」過程,讓後世「信徒」瞻仰先烈犧牲自我的偉大,穩固信念,鞏固信仰。(許仁豪)
10月
14
2020
既然要將劇場的物質性,完全暴露在觀眾眼前,或許可以考慮更為激進的做法,更進一步打破舞台與觀眾席之間的區隔,讓觀眾更能沈浸在悠揚而憂傷的歌聲、明暗不定而恍恍惚的光影、和閃爍於山林之間的幢幢人影之間,進入更深一層的記憶,更聽清楚地下黨人、工運人士、基層民眾的熱切低語,反思自身此刻的處境,嘗試拒絕當代社會功績主義的制約,重新肯認理想主義(社會主義)對人性的價值,追求更高層次的自由意志。(陳正熙)
10月
12
2020
如果戲可以就停在那最後的閃光與提問,雖然將少去一些對范天寒們歷史上的辨認與感謝,但或許更為重要。因為那能讓我們正視自己如劇中採訪者那般的觀看角色,並以此重新反思,讓重建與探問歷史行動。(黃馨儀)
10月
29
2018
或許,正如導演徐堰鈴說的,「這齣劇用幽默與溫柔,道出台灣原民日常生活困境」,而劇中吐露的一段心聲幾乎可視為劇作要旨,「原住民的問題,你不用笑話的方式講,平地人不會聽」,這就不難理解整齣戲劇運用華語干預、擬仿的方式,形成某種型態的殖民學舌(colonial mimicry),用來迫使主流社會正視弱勢族裔的手段。
4月
25
2024
整體而論,《台北大空襲》的表演與音樂,導演的場面調度與節奏掌握,都有不錯的表現,作品的娛樂性,在觀眾的熱烈反應中得到印證,也再次確認音樂劇在本地表演藝術領域中的優勢與潛力。只是,如果創作者的目的是邀請觀眾,重回歷史現場,親身感受個人在空襲期間的生存困境與意識掙扎,我以為還有努力空間。
4月
22
2024
「眷村」在導演手中,不僅僅呈現了往往被理解為封閉的一面,這個看似封閉的限制卻反向成為導演手中創造劇場經驗的元素,有效地將現實轉為美學,成為當晚演出最令人眼睛一亮的表現,頗有前衛劇場的能量,也是近些年看到劇場創作者中,最紮實且絲毫無法遮掩對劇場形式的才華與熱愛的新銳導演。
4月
22
2024
即便創作者很明白地點名熱戰的軍工複合體、操弄代理人戰爭的幕後黑手等,當我們面對霸權,就一股熱地迎合與慾望的積極投射。若我們像悲劇人物般拿不到自身的主導權,那「反戰」到底要向誰提出呼聲,又有誰又會聽見反對的訴求?
4月
16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