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綺
「我眼中的鹿港,早早就變得暗暗的,……。但鹿港像是一盞明燈,是汪洋中的燈塔,是沙漠中的綠洲,是已然在都市中消逝的,那一片星空──」閃閃發亮的LED Poi球在表演者的手中懸盪搖擺,靈巧夢幻地飄移在窄仄暗黑的老宅,與獨白裡的意象相互咬合,Poi球與雜耍球如燈塔與星子,在綿長的反覆誦讀中成為鹿港譬喻的載體,落在觀眾的意識裡。
以物為象,以普遍經驗還原地方
漫遊第一站的第一道獨白,揭示這趟旅程是創作者作為先行者所塑的地方視角。《鹿港有條舊港溪》(後簡稱《鹿》)是狂夢藝術近年來「在地編創計畫」【1】作品之一,分成「街區漫遊劇場」與「移動式劇場」上下兩場,前者招募獨立表演者在鹿港街區發展作品,後者則由狂夢藝術核心成員以舊港溪(今鹿港溪)水文為切入點共同創作,以新馬戲、雜技、戲劇、舞蹈、行為等形式進行移動式的演出。
鹿港有條舊港溪(狂夢藝術提供/攝影 yoronglee )
上半開場時反覆錨定在觀眾心中的詩意意象,使後續巷弄移動時,每當看到騰起的Poi球,就令人想起紛飛的鹿港比喻,於是雜技並不只是熟練技藝的展現,物件(道具)溢出原本僅存於其與表演者的親密,蔓延至觀眾。物件意有所指,撲克牌卡成籤詩、扯鈴是從家中竄入高空的光火、打火機成為流星,是重現地方的一道光。
重構鹿港象徵物其來有自,從上下兩場創作者的獨白、自述,或音箱流出的在地訪談、口述錄音中,「老街,然後觀光客、懷舊、蚵仔煎、紅磚建築物……」、「鹿港不應該是觀光客眼中的鹿港,應該是來看看鹿港人生活到底在幹嘛。」不難發現,《鹿》試圖抵抗商業化、觀光凝視下的鹿港印象,進而尋找/建構一個關注文化層面且貼近真實的鹿港。
鹿港有條舊港溪(狂夢藝術提供/攝影JUN )
但真實的鹿港是什麼、在那裏?在意樓前的轉碟與魔術不奇觀嗎?鹿港溪旁忒修斯樂團的演唱對路人來說不觀光嗎?作為觀光條件的移動性,也同樣帶來外地的創作者,地方與移動性早已攜手並進,成為混種的一環。作為外來的觀眾如我,看完演出後,似乎無法在知識上多理解鹿港些什麼,最多能在行路時,從主要引路人黃子溢的口中撿起一些碎片:九曲巷是為避殭屍的故事、五營管轄分明的結界之說,或轉述在地人對舊港溪汙染的警語。
顯然,在地方的諸多取徑中,狂夢藝術沒有要劃定疆界、訴諸文史,也並不摸索物質、尋求襲產,作品不予你講途經眾多廟宇的歷史淵源,卻讓表演者在田都元帥【2】前一字排開慎重祝禱,讓提燈引路的舞者在轉角廟宇停下腳步,低頭歛眉、掌心合十;作品鮮少告訴你駐足之處是何方,卻能在磚瓦廢地上以肢體重建一座彼時的家屋與生活;作品沒有邀請地方鄉親說一個自己的故事,卻在龍山寺前廣場流轉了一輪地方成長、生老病死的人生場景。作品召喚了地方的普遍經驗,以此更改觀光上習於安置於紀念碑物、歷史建築的記憶。
鹿港有條舊港溪(狂夢藝術提供/攝影JUN )
以身觸界的表演者,同身共感的觀眾
下半場的演出脫離小型道具,表演者開始以身體蔓延至空間中的物質,在柏油路上滾動如輪軸,在廢地鋼架上攀爬懸掛,在漫草間任土石摩娑,前一秒黃子溢還在你身邊說話,一轉頭,他已躍上路邊紅磚高牆行走,下個轉角,他又身陷廢輪胎堆裡,身體每每出現在日常中不被認為是可被安放之處,於是身體觸界、越界,突圍了空間作為景框。
《鹿》也一併挑戰觀眾的越界,首先,觀眾的身體屢屢被調度:如「一二一二!」左右腳步的指令,或煞有介事地讓觀眾蹲下再站起,一聲「有求!」接一句「必應!」;其次,演出共歷時四個半小時,從表定六點到九點,一路推移到十點半,雖是意外推遲的結果,卻實具挑戰(走到好需要含顆糖果!)。超時的現場、過載的人群、未能收斂的安排,在在顯示製作的感性有餘、節制不足,卻也正因如此.令人感受到馬戲(circus)一詞字源所指,在圓形場域奔馳而不斷堆疊陡升的能量。於是,當最後來到鹿港溪畔,吞火與甩火球不會只被當作一種奇觀,因為,觀眾並非觀之以閒散與餘裕,觀眾的身體同樣正在越過日常能量與意志的邊界。這個時刻,看到貫串上下場的黃子溢仍毫不停歇,飄盪在髒汙的溪水、滾落自岸邊坡地,當看到他手中甩動的立方體燃燒起烈焰光火,實在很難不熱血沸騰、感同身受。
鹿港有條舊港溪(狂夢藝術提供/攝影JUN )
於此,地方不再僅是一個被探詢的對象,透過身體,成為一種認識世界的方式。
註解:
1、「在現地編創計畫」是由狂夢藝術團長黃子溢2019時提出的,2020-2026六年編創計畫,「走跳台灣各地,收集田野素材,邀請觀眾一起參與作品。並藉由現地形式提出觀點,探索土地歷史、城鄉空間、地方居民、社會現實之間的連結與反思,實驗創作出將當代馬戲、肢體劇場、台灣日常、觀眾一同包含在內的作品。」節選自狂夢藝術網站:https://reurl.cc/ERzMrn。
2、田都元帥是道教中的戲神,為表演者的守護神。
《鹿港有條舊港溪》
演出|狂夢藝術
時間|2022/07/03. 18:00
地點|鹿港地藏王廟、龍山寺、鹿港溪河道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