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智/失志/詩意,肢體書寫——《親愛的陌生人》
4月
06
2022
親愛的陌生人(八月表演工作室提供/陳少維拍攝)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385次瀏覽

曾冠菱(專案評論人)


陌生人如何親愛?親愛為何成陌生人?這個矛盾的演出名稱鉤出失智症患者及其家屬再貼切不過。隨著高齡化趨勢,探討失智症的作品如雨後春筍。《親愛的陌生人》取材於編導安德森(邵韋傑)真實故事外,也以故事提供者參與演出,自演更是自述。

根據情節、形式的迥異,【1】筆者論述時將其拆分成兩場。角色僅用稱謂而無名字,因此接下來論述時將延續使用節目單上的名稱,皆以「奶奶」為主體命名的稱謂。比如「兒子」即奶奶的兒子,其他如「孫子」、「媳婦」等以此類推。

詩意的肢體演繹人物關係

第一段故事的戲劇與舞蹈比重各半,情節中失智的「奶奶」乘載大量台詞,觀眾得以從其中認識失智症病癥。舞蹈則如詩意的語言,透過肢體質地側面描繪「奶奶」與人的關係。

比如同一位舞者扮演的「護士」與「媳婦」,前者與「奶奶」互動中身體水平偏高,身體質地強硬,從護病關係襯托失智病患伴隨情緒、精神病症狀等非認知障礙;後者以身體水平低至接地,柔軟、不抵抗、吞忍,映照出「奶奶」的壓迫。而這個時冷時熱、陰晴不定的婆媳關係,也呼應著節目單所寫「一個大腦,十個靈魂的對話」;這是編導眼中他那失智奶奶的寫照,也是失智症典型症狀之一。


親愛的陌生人(八月表演工作室提供/陳長志拍攝)


親愛的陌生人(八月表演工作室提供/陳少維拍攝)

雖然「媳婦」台詞極少,但是透過肢體將照顧者與被照顧者的幽微情感展現到位。如此的展現方式,同樣在「兒子」為「奶奶」端上生日蛋糕一處見得。本該歡快的場景卻充斥壓抑,「兒子」身上的西裝領帶勒住頸部,在被勒住與手拿蛋糕維持身體平衡間,領帶的得體端莊、承擔經濟,至此成了束縛。

穿梭於真實及虛構之間

第二段形式上以戲劇為主、舞蹈為輔。為了治療「奶奶」的失智症,積累許多來回於醫院間數不清算不盡的病單藥袋、營養品、尿布,雖隻字未提醫療上的照顧與成本,但是這些物件已將照顧者的處境表露無遺。而照顧者型態又細分,第一段刻劃第二代「兒媳」所要直面經濟、家庭支柱、道德等壓力與重擔,大於情感層面;此段則著重於第三代「孫子」受情感驅動等的照顧。敘述方式的轉移,彰顯兩代人作為照顧者所面臨不同的課題、壓力與顧慮,是為照顧者的各面向與現象。

編導安德森親自出演「孫子」,在演與自述間交錯,跳脫出來打破第四面牆,以故事提供者的姿態,向觀眾袒露心聲。此外,演出結束後設有編導自己拍攝的紀錄片——以奶奶本名為題的《邵江阿卻》、《出走的第五封信》播映與展覽。作為演出設計的一部分,觀眾交錯於虛構劇場(距離感)與紀錄片(真實感)間,一方面能更投入情感,另一方面讓觀眾警覺此一議題的普遍性。褪去了角色光環、巧妙建構的情節,只有樸實與現實(即使殘酷)的敘述策略與結尾,當觀眾警覺與意識到這可能發生於自身,人人都可能是劇中的「奶奶」、「媳婦」、「孫子」,那麼就達成了創作團隊欲以藝術喚起大家對於失智,甚至是長照議題此一用心。


親愛的陌生人(八月表演工作室提供/陳少維拍攝)


親愛的陌生人(八月表演工作室提供/陳少維拍攝)


當劇場遇上影像

物件的使用像是調味料,使本身已食之有味的演出更耐人尋味。除了前述之西裝領帶、藥袋、尿布外,在舞台上被多次使用的黑色雨傘尤其精巧。第一次「奶奶」在亦是病床、又是臥室床上說著「下雨」,這是失智症典型症狀之一:判斷力變差,於是「兒子」便在屋內為其打傘,隨後又被「奶奶」遺忘。

第二次「奶奶」在醫院床褥上歇斯底里、發作,一旁的「兒子」默默打起傘沉默許久——他的世界下雨了。最後一次把傘被摺疊起來,化作「兒子」想結束自己、母親生命的利刃,行為未遂,卻也深刻表現出照顧者無奈、哀慟、壓抑的內心寫照,如同其舞蹈肢體質感,像是恨不得將身體鑽進土裡。

綜觀演出,第一段雖然台詞較少,但是透過舞蹈書寫了情感,無論是於情節轉換、畫面調度,還是晦而不明、難以言喻的情感,皆以肢體動作呈現隨時流動的平衡與光譜。第二段,因為增加了許多編導自述、演的元素,所以肢體動作瞬間抽掉許多比重。觀眾在接收情感的方式從原先透過肢體戲劇的現場感受性,轉移為真人講述真事(台詞文字)情緒張力。

只是,後者的感受,觀眾已能從編導拍攝的紀錄片中擷取——同樣具備口白心聲,甚至有相當成功與成熟的影像技術、有從故事走出的人物原型。根據演出文宣,影像展覽與肢體劇場明確界定,兩者應是相輔相成,在演出第二段中卻略失衡。如何拿捏與衡量兩者特性與必要性顯得至關重要。


親愛的陌生人(八月表演工作室提供/陳長志拍攝)


改編自真實,改善於現實

整個演出收束在祖孫情之溫馨時刻,狹長的舞台另一頭,由第一場年邁的「媳婦」、「兒子」上場,一切場景刻意擺設地像戲劇的開始那般,只是多了由第二段「孫子」帶上場顯眼的鮮花。

鮮花,以綻放大聲宣告其生命力如湧泉般,觀眾已能從無言語中充分感受:失智病患在家庭中製造的無奈與負擔雖不會消褪,但是伴隨而來的希望更不會散去。收束在此意象,打破演出大多沉浸在悲傷與無奈中彷彿深不見底的迴圈,使得觀眾認識失智症,減少對其的恐懼與悲觀,進一步喚起對長期照護議題的關注。


註解:

1、筆者瀏覽演出資訊、劇團粉絲專頁等,雖然皆未載明演出分為兩段,也未有中場休息,只有稍微長時間的暗場。但是由於整體內容、角色、形式略有不同,在論述上為求讀者方便理解,還是將其分為兩段。依據:第一段演出主要講述「奶奶」的失智病癥,與「媳婦」的互動及醫院場景;形式為肢體舞蹈與戲劇各半。第二段演出「奶奶」換了造型,角色則加入編導自演、自述,以及「外傭」(因為該角色應是如實呈現紀錄片中真實的外傭一角,較無深刻意涵,並非本文討論主軸,所以不贅述);形式以戲劇為主。

《親愛的陌生人》

演出|八月表演工作室
時間|2022/3/27 14:30
地點|板橋435藝文特區 浮洲館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貓仔反對藝術淪為政治宣傳,但有趣的是,《父親母親》本身即是一部以「尋父=認同=自由」為軸心、服務於特定進步價值的作品。其與米粉所反對的政治宣傳,差別在於前者服務於威權,而後者服務於當代體制肯認的進步價值。
12月
09
2025
四位表演者以自身為起點,卻不斷透過身體向觀眾說明:台上的身體永遠不是單獨存在的。它由觀看、記憶、他者、文本、甚至自我凝視所共同牽引;在觀演之間的注視折衝裡,在表演者與自身的內部凝望中,一種不斷增殖的身體於是被生成。
12月
06
2025
那麼,《月海書》不只是特定個人對於說故事的執著,對戲偶意象或不插電聲響的欲求,更是在沒有確切語言結構與意義框架可供遵循的物件劇場裡,如何憑藉各種質地的聲音想像挖掘和感受故事的努力。
12月
03
2025
《蝶變纏身》,提出劇場作為思辯入徑與方法,回到「人是病毒」或者「病毒是人」的終極挑戰中,當然是其來有自的;理由僅僅在於:觀眾內在殷切著這樣一道思索戲劇之於現實的光!
12月
01
2025
在當今世界,詮釋《馬克白》的作品難以計數,王墨林執導的《祭典・馬克白》倒是給出一個意外:無政府主義的訴求,在劇中脫自白大鉉之口。對於這個宣告,有關注他劇場實踐的人並不生疏,特別是他近年來關切日治時期的台灣思潮
11月
28
2025
《我,有一個問題?》的創作便是依循在這種心理機制下,試圖讓每個行動能夠在已知的日常與未知的奇異間,為觀眾創造一個不以結論為導向、保持可能性與可感知的世界。
11月
27
2025
儘管切入的方式不一樣,薛美華和鄭嘉音不約而同地從自身狀態出發,透過藝術創作,直視不再美麗的身體與生命狀態,在時序與創作上都經過時間淘洗,進入(創作者)的中老年,展現了長久與物件工作的從容與餘裕。她們享受時間、面對材質、創造空間、看見自身的狀態,然後融合彼此成物。
11月
26
2025
加冕禮成,除了至上的冠冕,馬克白又以垂落的破鑼為假面,不露真容地竊佔所有明日。但白大鉉告訴我們不必絕望——表演雖一度弄假成真,但舞台與演出早已設下時限,冠冕由塑膠所製、銅鑼既不能重圓,權力者當然不能永恆在位。
11月
19
2025
全劇的短景皆以相對輕薄的篇幅展演,可見演員不斷於不同角色之間轉換的功力,篇幅的短促卻使人難以得到深刻的印象,同時也較難深入理解角色內心,以寫實表演為基底的處理手法,似乎難以讓這些現象的荒謬性成為真正的奇觀。
11月
17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