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智/失志/詩意,肢體書寫——《親愛的陌生人》
4月
06
2022
親愛的陌生人(八月表演工作室提供/陳少維拍攝)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299次瀏覽

曾冠菱(專案評論人)


陌生人如何親愛?親愛為何成陌生人?這個矛盾的演出名稱鉤出失智症患者及其家屬再貼切不過。隨著高齡化趨勢,探討失智症的作品如雨後春筍。《親愛的陌生人》取材於編導安德森(邵韋傑)真實故事外,也以故事提供者參與演出,自演更是自述。

根據情節、形式的迥異,【1】筆者論述時將其拆分成兩場。角色僅用稱謂而無名字,因此接下來論述時將延續使用節目單上的名稱,皆以「奶奶」為主體命名的稱謂。比如「兒子」即奶奶的兒子,其他如「孫子」、「媳婦」等以此類推。

詩意的肢體演繹人物關係

第一段故事的戲劇與舞蹈比重各半,情節中失智的「奶奶」乘載大量台詞,觀眾得以從其中認識失智症病癥。舞蹈則如詩意的語言,透過肢體質地側面描繪「奶奶」與人的關係。

比如同一位舞者扮演的「護士」與「媳婦」,前者與「奶奶」互動中身體水平偏高,身體質地強硬,從護病關係襯托失智病患伴隨情緒、精神病症狀等非認知障礙;後者以身體水平低至接地,柔軟、不抵抗、吞忍,映照出「奶奶」的壓迫。而這個時冷時熱、陰晴不定的婆媳關係,也呼應著節目單所寫「一個大腦,十個靈魂的對話」;這是編導眼中他那失智奶奶的寫照,也是失智症典型症狀之一。


親愛的陌生人(八月表演工作室提供/陳長志拍攝)


親愛的陌生人(八月表演工作室提供/陳少維拍攝)

雖然「媳婦」台詞極少,但是透過肢體將照顧者與被照顧者的幽微情感展現到位。如此的展現方式,同樣在「兒子」為「奶奶」端上生日蛋糕一處見得。本該歡快的場景卻充斥壓抑,「兒子」身上的西裝領帶勒住頸部,在被勒住與手拿蛋糕維持身體平衡間,領帶的得體端莊、承擔經濟,至此成了束縛。

穿梭於真實及虛構之間

第二段形式上以戲劇為主、舞蹈為輔。為了治療「奶奶」的失智症,積累許多來回於醫院間數不清算不盡的病單藥袋、營養品、尿布,雖隻字未提醫療上的照顧與成本,但是這些物件已將照顧者的處境表露無遺。而照顧者型態又細分,第一段刻劃第二代「兒媳」所要直面經濟、家庭支柱、道德等壓力與重擔,大於情感層面;此段則著重於第三代「孫子」受情感驅動等的照顧。敘述方式的轉移,彰顯兩代人作為照顧者所面臨不同的課題、壓力與顧慮,是為照顧者的各面向與現象。

編導安德森親自出演「孫子」,在演與自述間交錯,跳脫出來打破第四面牆,以故事提供者的姿態,向觀眾袒露心聲。此外,演出結束後設有編導自己拍攝的紀錄片——以奶奶本名為題的《邵江阿卻》、《出走的第五封信》播映與展覽。作為演出設計的一部分,觀眾交錯於虛構劇場(距離感)與紀錄片(真實感)間,一方面能更投入情感,另一方面讓觀眾警覺此一議題的普遍性。褪去了角色光環、巧妙建構的情節,只有樸實與現實(即使殘酷)的敘述策略與結尾,當觀眾警覺與意識到這可能發生於自身,人人都可能是劇中的「奶奶」、「媳婦」、「孫子」,那麼就達成了創作團隊欲以藝術喚起大家對於失智,甚至是長照議題此一用心。


親愛的陌生人(八月表演工作室提供/陳少維拍攝)


親愛的陌生人(八月表演工作室提供/陳少維拍攝)


當劇場遇上影像

物件的使用像是調味料,使本身已食之有味的演出更耐人尋味。除了前述之西裝領帶、藥袋、尿布外,在舞台上被多次使用的黑色雨傘尤其精巧。第一次「奶奶」在亦是病床、又是臥室床上說著「下雨」,這是失智症典型症狀之一:判斷力變差,於是「兒子」便在屋內為其打傘,隨後又被「奶奶」遺忘。

第二次「奶奶」在醫院床褥上歇斯底里、發作,一旁的「兒子」默默打起傘沉默許久——他的世界下雨了。最後一次把傘被摺疊起來,化作「兒子」想結束自己、母親生命的利刃,行為未遂,卻也深刻表現出照顧者無奈、哀慟、壓抑的內心寫照,如同其舞蹈肢體質感,像是恨不得將身體鑽進土裡。

綜觀演出,第一段雖然台詞較少,但是透過舞蹈書寫了情感,無論是於情節轉換、畫面調度,還是晦而不明、難以言喻的情感,皆以肢體動作呈現隨時流動的平衡與光譜。第二段,因為增加了許多編導自述、演的元素,所以肢體動作瞬間抽掉許多比重。觀眾在接收情感的方式從原先透過肢體戲劇的現場感受性,轉移為真人講述真事(台詞文字)情緒張力。

只是,後者的感受,觀眾已能從編導拍攝的紀錄片中擷取——同樣具備口白心聲,甚至有相當成功與成熟的影像技術、有從故事走出的人物原型。根據演出文宣,影像展覽與肢體劇場明確界定,兩者應是相輔相成,在演出第二段中卻略失衡。如何拿捏與衡量兩者特性與必要性顯得至關重要。


親愛的陌生人(八月表演工作室提供/陳長志拍攝)


改編自真實,改善於現實

整個演出收束在祖孫情之溫馨時刻,狹長的舞台另一頭,由第一場年邁的「媳婦」、「兒子」上場,一切場景刻意擺設地像戲劇的開始那般,只是多了由第二段「孫子」帶上場顯眼的鮮花。

鮮花,以綻放大聲宣告其生命力如湧泉般,觀眾已能從無言語中充分感受:失智病患在家庭中製造的無奈與負擔雖不會消褪,但是伴隨而來的希望更不會散去。收束在此意象,打破演出大多沉浸在悲傷與無奈中彷彿深不見底的迴圈,使得觀眾認識失智症,減少對其的恐懼與悲觀,進一步喚起對長期照護議題的關注。


註解:

1、筆者瀏覽演出資訊、劇團粉絲專頁等,雖然皆未載明演出分為兩段,也未有中場休息,只有稍微長時間的暗場。但是由於整體內容、角色、形式略有不同,在論述上為求讀者方便理解,還是將其分為兩段。依據:第一段演出主要講述「奶奶」的失智病癥,與「媳婦」的互動及醫院場景;形式為肢體舞蹈與戲劇各半。第二段演出「奶奶」換了造型,角色則加入編導自演、自述,以及「外傭」(因為該角色應是如實呈現紀錄片中真實的外傭一角,較無深刻意涵,並非本文討論主軸,所以不贅述);形式以戲劇為主。

《親愛的陌生人》

演出|八月表演工作室
時間|2022/3/27 14:30
地點|板橋435藝文特區 浮洲館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然而刺激越是強烈,亞洲就越是被概念化與抽象化。以小吃攤為中心的雙層設計,更強化了「亞洲作為他者」的舞台效果。當兩位食客上前,他們碰到的不是在乙支路三街或者西面經營布帳馬車的某位南韓大叔,而是旅外已久、表演資歷深厚的Jaha Koo。
11月
07
2025
當所有藝術形式都可自由融合,馬戲若不再以其獨特的身體語彙說話,終將在劇場化的潮流中被同化。而《奔》的美,在於它如何赤裸地呈現了這個時代的疲憊與矛盾——亦讓我們看到馬戲正奔跑於兩個極端之間:渴望成為詩,但也害怕失去根。
11月
07
2025
兩個移動遊走式演出,不約而同皆以環境為主角,由於人的行動及介入而構成新的意識邊界:直視早於人類存在的世界,裸裎人類存在的本質。劇場創造了一場集體在場的無人地帶,讓人重新體驗:為何是人?因何而活?
11月
06
2025
《2064:奧運預演》誠然是一個較為「獨派」理想主義式的想像。能夠處變不驚、能夠包容異己,甚至在坦克出現時人民會齊心擋在槍砲之前。除了作為「他者」的 Ihot,以及最初搶評審席的辯論戲碼之外,少了些較為矛盾或對立的聲音。
11月
05
2025
《2064:奧運預演》並無意處理上述現世預言般的想像,因而讓「未來」成為「不可能的現實情境」之代稱,藉由翻轉不可能為可能,將現實世界因「幾乎不可能發生」而缺乏著力點的諸多爭論搬上檯面。
11月
05
2025
我們似乎看見一種政府社區大學和民間的力量集結凝聚的可能性,這似乎就是社區劇場未來發展的一條重要的坦途和路徑
11月
03
2025
為了活下,舞台上的「我們」不斷溝通、搶奪、逃離、追尋;而當重組一再失敗後,我們將發現自己依舊是重組之前的我們。實際上,在單純為了活下去之前,「我們」並未真正存在,只是被欲望與想像拼湊出的幻形。
10月
31
2025
此一化身拆解了傳說、創作與現實的穩定性,從而重構了馬來亞、馬來西亞與馬來世界交錯的歷史。只是,從臺灣向南看,我們該如何感受與同理「南洋」的歷史叢結?呈現這些叢結又能帶來什麼樣的歷史批評?
10月
31
2025
雖然在整體情節敘事上有其一貫性,但在部分情節設定、音樂在劇場中如何被演出以及心理健康問題如何深化討論,仍有進一步思考的空間。
10月
29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