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玟珒(社會人士)
《戲中壁X》的故事由青年劇作家和筆下人物的對話展開,青年劇作家這個角色以台灣劇作家簡國賢之生平創作了劇本,筆下角色(或者說歷史上的受難者鬼魂)自虛構的時空被重召回劇作家眼前,與之討論歷史和自身價值存在的問題。
《戲中壁X》全劇共有四位演員,在換幕之間幾乎沒有太大地更動舞台布景,面對舞台左方是「現實的空間」,劇作家的書房和他倉庫般的資料舊紙堆;舞台中央及右側是「虛構的時間」,劇本中所呈現的過去都此展現,觀眾能看見宋非我、阿賢和阿賢之妻惠子三人的人生際遇。而舞台後方的牆面則被置放了投影牆和紗幕,隨著劇情的進展,如紀錄劇場的手法那般展示史料:簡國賢與宋非我的合照、簡國賢與妻子的結婚照、《壁》上演時的剪報、簡國賢的判決書⋯⋯。
劇本中的時間從年老的宋非我和惠子相遇,惠子自衣櫃中拿出收藏多年的信件與《壁》之劇本開始回溯,回到三人初排練《壁》的二二八前夕,隨著時間依序進展到教授阿賢夫妻的國語老師被捕、阿賢的地下黨人身分被發現因而流亡、惠子不堪特務騷擾而裝瘋賣傻,最終劇本的時間停在阿賢被行刑之時。
在戲劇當中,可以看到諸多指涉其他受難者和受難者家屬的細節:惠子在劇中所跳的舞是詩人雷石榆寫給舞者妻子蔡瑞月的〈海燕〉一詩,雷石榆在1949年以匪諜之名驅逐出境,蔡瑞月曾被關押到綠島監獄,出獄後仍受特務監視;劇中台詞「我以為匪諜是一種蝴蝶。」,實際上出自湯守仁之子湯進賢的口述記錄,湯守仁是阿里山鄒族政治菁英,在1954年因高砂族自治會事件與高一生等人一起被槍決;劇中未曾露面的國語教師「畢」老師,其實也是「壁」老師,在1949年因郵電案而入獄的受難者曾說過,以前的國語補習老師計梅真教過一篇叫〈牆〉的文章。【1】不同的受難者故事被剪裁、縫入《戲中壁X》的劇情中,觀眾得以從中窺見過去白色恐怖時期的受難者圖像。
戲中壁X(林育全攝影、提供)
個人在《戲中壁X》當中有三個印象特別深刻的畫面,一是阿賢在山區逃亡的場景,舞台上空無一物,指有演員默劇般地在舞台上翻過不存在的山、鑽過不存在的洞穴、撥開不存在的樹叢、涉過不存在的河⋯⋯表演的背景音是黃瑋傑輕快的歌聲,彷彿這樣苦難的逃亡是一種輕巧的旅行。劇中的配樂給人的印象並不沉重,恰與深沉的劇情為對比,也許正是因為這樣一輕一重的安排,調和了戲劇的整體氛圍,所以讓人不會心裡難受地想別開眼,不去正視這樣子基於沉痛史實改編的故事。
二是阿賢在獄中被刑求的場景,隱形的加害者、看不見的施虐舉動,觀眾只看得到演員受苦遭難的身體表現,拉扯、拔指甲、痙攣、癱軟……演員的四肢和軀幹被看不見的力道折凹,苦痛於焉具體成形。遭受刑求的身體回到牢籠中,受難者以血在己身書寫隱形文字,無字血書遍體,紀錄一切苦難。看到這一幕,我想起胡淑雯的句子:「身體是經驗的容器。恐懼威脅與疲憊疼痛都在這裡。」【2】
三是惠子自虛擬的時空現身,詰問劇作家的場景:燈光自上方投下,在舞台上形成一個巨大的X將舞台四分,劇作家和惠子分站兩側,惠子問劇作家:「我在你的筆下就只能這樣嗎?裝瘋!你要不要看你的劇本上面是怎麼寫我的?」,而劇作家如此解釋:「唯有如此,你才能不受特務的傷害與侵犯。」,關於白色恐怖的創作之多,而大多的小說與戲劇中都有一名在兒子、丈夫為理想捐軀後,刻苦而貞潔的母親及妻子,遺孀的形象在不知不覺當中彷彿被定了型,一個貞潔守寡的妻子彷彿成為烈士捨棄性命與自由的獎賞,是的,這對某些人士來說,定是一個安慰美好的結局,但若我們細察史實、若我們去看那些沒有被簡化或美化的故事,我們會看見不少改嫁的女人,嫁給特務或警察的女人。為了存活、為了保全家族,遺孀們有著各式各樣的選擇,不必然偉大或渺小。在這一段戲中,燈光不時變化,有時是X、有時是一條直線,橫在兩名演員之間如一道牆,劇作家始終沒有越過線,反倒是惠子在走位上穿越了那條虛實之隔,向劇作家、向觀眾說話,也許惠子的發聲是在告訴觀眾,受難的女性並不是失語的、並不是能被相同的模板套用的,她們有萬千面貌,諸多話語要說,那是白色戒嚴時代的另一種聲音。
《戲中壁X》以後設的方式呈現當代的創作者如何與史料及過去對話,在創作的過程當中進行田調蒐集,反覆思考、辯證、追問歷史真相,然而「真相」難以真正企及,人心複雜難料,記憶與言說紀錄都是反覆汰選的結果,每個詮釋都有其著力點,真假是非難分。饒是如此,去拼湊歷史的碎片仍是必要的,唯有無限逼近,我們才能透過想像和同理去理解過往的島嶼傷痕,溫柔對待歷史在每個人身上所劃下的、深淺不一的那些傷口。
註釋
1、引自陳柏謙,〈台灣郵電工人與他們的《野草》:紀念郵電歸班大遊行七十週年〉,苦勞網,https://www.coolloud.org.tw/node/92572,擷取日期:2021年10月13日。
2、引自胡淑雯在《白色恐怖散文選》的導讀。
《戲中壁X》
演出|差事劇團
時間|2021/09/19 14:30
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小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