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恆毅(中正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候選人)
生命的存在,總難脫離欲望,且經過欲望,也證實了「自我」的存在,並找到自我與社會之間的連結。
好劇團的《杜子春》,取材自唐人小說〈杜子春〉、及其以降的小說與戲曲作品,試圖闡釋杜子春對於求道煉丹的執著、以及對於俗世物質與愛慾的難以割捨,遂產生在此求道過程中產生的價值衝突,道出煉丹失敗的因由是出於愛。而此份「愛」,也就成為了好劇團意圖通過此劇,尋找出杜子春的求道經驗在當代社會的意義。
然而,細觀此《杜子春》的劇作內容,再與唐人小說〈杜子春〉、明代《醒世恆言‧杜子春三入長安》、清代傳奇劇《揚州夢》等內容相較,恰如林乃文於〈戲劇顧問的話〉中所述,這些前代之作在時代變遷下,不斷地強化俗世的物質逸樂、情愛歡愉的價值觀。且面對這些價值觀時,並不採取割捨、勸世、度脫,而是正面擁抱,進而從中思考這些歡愉背後所導致的苦惱與磨難,使度脫出世此一修煉歷程的心理轉化更為完整。
但在好劇團的演出詮釋中,並未循著明代以來的面對人欲著手,反往此作的母本、即唐人小說〈杜子春〉回歸,將人世間的情愛物欲視作考驗,使人一層層地從中剝離,以證求道之心的真誠。而這樣的真誠求道,劇中雖也作出了反省──點出這樣的求道之心也是一種「痴」的執著,若此執著的痴心仍在,修仙則言之尚早。
換言之,劇中所展現的是:欲捨棄俗世欲望,卻反襯出另一種欲,而這些欲求卻均為無法練得金丹的原因。是以此種向母本的回歸,反而是否定欲求的本身,因此才需要用割捨,來完成另外一種欲望,但這樣的割捨僅是一種壓抑,終非完全體認到欲求背後所代表的意義,因此這樣的自我實證就只能不斷地失敗──世界上永遠還有數不清的杜子春證在迷惘地求道。
這樣的劇作主題,卻讓人不得不問:為何生存在現代的人們需要的是這樣的割捨、壓抑情愛物欲的存在,才能夠證明人不執著於這些俗欲的超脫?而為什麼人又必須脫離於這些欲望,且這樣的脫離是可能的嗎?如果僅能壓抑、而無法正面迎向欲望,那麼這樣的失敗將成為必然,人也無從證明自我的存在意義,更遑論達成劇團所要的「追回丹心」、「面對生命的失敗」,反而使現代人在這樣的「向內探索」中成為無數的杜子春。
當然,《杜子春》的演出上也有其亮點。經由投影布幕,漫畫式地呈現出人物的心中所想,再經由不同的媒材如皮影戲偶、流水、光影、花開、眼珠等,呈現出不同的心理狀態。這樣的布景使用,相對於當代的各類大小製作,確實罕見,也成為本作的亮點,使舞台美術還有更多的可能性。
只是在布景之外,好劇團無論是在主題與敘事內容上,選擇的是向經典小說回歸,但這樣的逆返,反而使劇本更陷溺於原著、讓原著的可能隱藏的現代意義更難以被發掘,也難扣合觀眾的心理,思索如何在比唐代社會更加令人心神馳騁的現代社會中,為何需要壓抑以達成脫離,且這樣的脫離在現代是可能達成的嗎?這些疑問,尚且未能成為對原著的重新詮釋,又如何能夠與當代觀眾進行對話?因此雖然可以理解好劇團所想傳達的理念,然而這些理念在劇中並未得見、反而往另一種途徑進行開展,這或許是劇團始料未及的情形,讓人不禁反思:古典經典作品的改編,需要什麼樣的現代詮釋?這些詮釋是往原著回歸、還是找到作品當中可與現代社會符應的骨架,讓古典與現代的精神得以被聯繫,使原著在當代的詮釋得以更多元,讓古典小說的內容與傳統戲曲的表現形式,能夠更走入現代社會的觀眾心中。
《杜子春》
演出|好劇團
時間|2020/12/06 14: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3102多功能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