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孟凱(專案評論人)
每回欣賞音樂劇場(Music Theater)形式的節目,我都會試著在每一個章節結束時,在腦海裡進行一個情境演練「如果把這些劇場元素(舞台燈光、戲劇呈現、肢體編排……等等)全部從作品抽離,回到原本中規中矩,觀眾正襟危坐的音樂會形式,這個製作會因此而變得更好看或更不好看嗎?」這樣的思考練習是向作品提問,同時也是向我自己提問。
陳漢金在〈勇闖音樂迷宮—「音樂劇場」的實驗〉一文中提到「強調『加法』式的所謂音樂劇場,只是為音樂演出添加些音樂以外的、視覺因素的『身外之物』,鮮少能為音樂演出帶來積極的作用。」【2】精準扼要地點出當代的音樂劇場(或是其他不以這個名詞定義自身,形式卻大同小異的各種跨域音樂演出)常常落入的窠臼:各種藝術形式的媒材、元素在舞台上彼此爭豔、眾聲喧嘩,讓演出者及觀眾眼花撩亂之際卻未必能凸顯或提升作品本身的藝術內容和核心精神。如果說劇場化的策略是創作者希望能將那些音樂未能闡明盡致的部分落實、具象,以另一種不同於音樂的藝術形式呈現在觀眾面前,那我們應該從什麼樣的角度和脈絡去進入和觀看這些所謂的「音樂劇場」?
由客家委員會、新古典室內樂團共同製作的《文學音樂劇場-築詩.逐詩》(以下簡稱為《築詩.逐詩》)今年一月份甫完成在國家戲劇院和臺中國家歌劇院的首演,九月受邀於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戲劇院演出兩場。《築詩.逐詩》以兩位醫生詩人曾貴海及江自得的詩作入樂,由金曲獎作曲家劉聖賢編寫二十五首樂曲。這二十五首曲子的形式包含聲樂獨唱、合唱、重唱、合奏等,搭配朗誦、現代舞、影像、戲劇呈現等表演形式,串聯成約兩小時的「文學音樂劇場」。
此演出由吳維緯導演、編劇,新古典室內樂團藝術總監陳欣宜擔任指揮,二十五首樂曲基本是二十五個獨立的章節。天生歌手合唱團的歌者們在開演前便拿著詩人的白皮箱散坐在舞台上,隨著樂曲啟動,打扮為詩人形象的男歌手朗誦第一首詩〈感覺〉,詩人的文字經過拆解之後投影在天幕上,恣意墜落,猶如字句中描繪的花開花謝。《築詩.逐詩》大部分的劇場呈現都是意象式的表現詩作的文字內容,而詮釋文學的主要任務則集中落在樂曲及演唱。劉聖賢創作的歌曲優美動聽,緊密貼合兩位在地詩人的雋永情懷,又不從鄉土風格的挪用而另闢蹊徑,打造獨樹一格的臺灣本土文人浪漫,頗有蕭泰然藝術歌曲的高度與風範。獨唱者與樂團的演奏和詮釋亦是精湛細緻,有著強烈的情感渲染。
《築詩.逐詩》確實很美、非常美、美得極致,每一首歌曲的編作和表演都萬般唯美而動人心弦,但在觀看的過程中,卻時常因塞得擁擠嘈雜的舞台而感到觀賞上的疲勞。編導似乎刻意把舞台上的每一寸空間都填滿,但某些編排卻顯得刻意而失之冗贅,例如〈車過歸來〉以燈光和汽笛音效描繪車站場景,已然完整的畫面意象卻又特意加入歌隊手上的燈箱裝置;當〈葉子〉唱到「一群鳥排成美妙的隊形正飛向遠方」,歌隊便十分稱職地把手上的歌本擺成翅膀的形狀舉高;其他種種譬如客家歌謠〈夜合〉的舞者們,身著斗笠、長衫踩著民俗舞蹈步法。〈修桌腳〉搭配和桌椅互動的舞蹈、〈樹問〉也「理所當然」搭配手拿枯枝的舞蹈。《築詩.逐詩》的劇場編排有太多諸如此類的斧鑿痕跡,這些手法不能說用得「錯」或是用得「不好」,但在音樂的優美瑰麗之外難免顯得錦上添花。
回到這篇文章最一開始的提問,《築詩.逐詩》的表現形式仍是以音樂為主。與其說它是個劇場製作,其實本質上仍十分接近一部以聲樂創作為主體的音樂會,即便不是如此盛大華麗的演出形式,也不損其節目設計的用心和藝術內容的精緻。《築詩.逐詩》既然有著宏觀的創作企圖,是否更應該被期待透過不同藝術媒材的揉合變換,流轉出新的內涵與質地?再者,兩位醫生詩人的生命故事乃至於本土文學的歷史脈絡,有沒有可能利用多元的演出形式,而有更深切的觸碰與爬梳?《築詩.逐詩》即便展現了當代歌樂的無窮潛力,卻也無疑有著廣大的延展空間。
做為一個新興(但其實歷史已頗久)的演出形式,音樂劇場在台灣的舞台上有著千變萬化的外貌,每個創作者都對音樂劇場有著不同的定義,也發揮不同延展性,那怕在不同藝術媒材的碰撞中的火花剎那即逝,能出現那麼一點珍貴的片刻,便已是跨領域創作中值得珍藏的藝術結晶。在複合媒材百花齊放的今日,我們已具備開疆拓土的野心,但更需要的或許是更多反求諸己、內觀本心的省思和沉澱吧。
註釋
1、本文題目採自《築詩.逐詩》演出曲目第8首,江自得〈給NK的十行詩〉。
2、「勇闖音樂迷宮—『音樂劇場』的實驗」,作者陳漢金,Artalks,https://talks.taishinart.org.tw/juries/chj/2013052808
《文學音樂劇場─築詩.逐詩》
演出|新古典室內樂團、天生歌手合唱團
時間|2019/9/22 14:30
地點|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