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陵蟲的齊物逍遙 《蛻變》
12月
03
2021
蛻變(國家兩廳院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523次瀏覽

邵悅(清華大學中文系博士生)


《蛻變》對於法蘭茲・卡夫卡(Franz Kafka)之小說《變形記》(Die Verwandlung)的改編,以及表演模式上的融合創新,恰如「蛻變」之於「變形」(原著德文名、英文The Metamorphosis、部分中文譯名皆為變形之意),負載了因形質改變而悟道超脫的積極色彩。

《蛻變》削弱了葛里戈之死亡對於家人而言的如釋重負,將光明正面的積極性賦予了大蟲魂靈。也正因如此,原著有關異化的描寫,即資本主義勞動剝削,以及由此導致的底層家庭財困皆淡化為背景。《蛻變》除了利用科技影像再現了葛里戈錯過的早班火車、臥房內的時鐘等都市生活元素外,再未有額外的著墨;反而是開場的水墨影像,作為對立於現代工業社會之傳統中國的象徵,酣暢淋灕地召喚出了一個又一個前現代的精神符碼,以重新詮釋這一現代都市的異化傳奇。

劇本借用了莊周夢蝶的典故,從某種程度上賦予了葛里戈之變形以破繭成蝶的逍遙境界。賴宣吾以蘭陵王為靈感設計而成的「蘭陵蟲」,以京劇行頭之翎子作為觸角,以盔甲為軀殼,雖然鬼怪卻也威武,打造出「一半虛假,一半蹉跎」 的視覺意境。蘭陵王之駭人面具是為了震敵,一代梟雄因美色過人而不得不喬裝「扮演」梟雄,暗喻今人在社會中的無奈偽裝。但吳興國對於蘭陵蟲的寓意顯然不限於此,他將原著中令人作嘔、虛弱無助的大蟲加冕為「王」,用極端夢幻的反差,賦予一個在現代社會中喪失做人資格者以將軍百戰、英雄末路般的豪邁悲壯。

在原著小說中,昆蟲特有的五感確實改變了葛里戈看待周遭事物的方式,《蛻變》則進一步從人蟲之變看向莊子的物我之辯,格局視野全然打開,可見變蟲未必是壞事,而做人之負重前行是何其艱辛?蟲形之於人形而言自,然是畸形醜陋,但《莊子》之「畸人侔天」思想恰恰認為畸者內心有大智。蘭陵蟲之醜怪不亞於《莊子》 中貌醜的哀駘它、身患殘疾的兀者王駘、奇形怪狀的支離疏,極盡誇張之「審醜」筆法,是為了突顯其識破外在形骸的迷障而對世事的洞察了悟。吳興國更是直接在劇中拋出一系列「你在模仿蟲,還是蟲在模仿你」式的大哉問,雖然沒有給出任何答案,然莊子之道本就「無為無形」所以「可得而不可見」,且大蟲既已赤條條死去,又何必煩惱牽掛?於是,在以〈飛〉命名的第六場,即全劇結尾處,吳興國超脫了原著結局,讓一隻飛鳥將蟲屍叼至無垠淨土,蟲靈栩栩然、蘧蘧然地徜徉於天地,獲得了莊周化蝶般的自由。


蛻變(2013年國家戲劇院演出劇照/國家兩廳院提供)

全劇最具原創性的部分是對於葛里戈之情事的想像,吳興國在扮演妹妹進房送飯之後,又扮演了葛里戈的情人,二者之間未有明顯的切換標誌。林幸慧認為這一段存在拿捏不當的編排問題,容易給觀眾造成誤解:「妹妹與情人間的界線並不那麼清楚,結果讓人覺得主角似乎和妹妹有曖昧、又似乎受困於自己的性別認同。」【1】但熟悉《牡丹亭》的觀眾,不難在吳興國唱起「原來奼紫嫣紅開遍」的瞬間就想到葛里戈妹妹同杜麗娘的相似處境,都是春情難遣的妙齡女子,都受困於內庭而隔絕於外世,且原著結尾交代了妹妹因葛里戈的變故外出工作,因禍得福地踏入了更為廣闊的社交空間,反而變得健康而豐滿,恰如杜麗娘在賞遊園林之後的春色滿面。吳興國雖然模糊了兩個角色的邊界,甚至將〈皂羅袍〉唱出了葛里戈內心獨白的曖昧感覺,但其對《牡丹亭》的搬演給觀眾造成的所謂錯覺或誤讀,反賦予葛里戈的主體意識以另一層蛻變的意涵,即,以女性化乃至超越性別的視野觀看自我與他者:當一個男子受到禁錮、不容於社會甚至無以為人之時,他反能切身體認到自己的女性親友的惆悵情思,以及她們長久以來所遭逢的歷史性的壓抑。

小說中的葛里戈帶著對家人滿心的感動和愛死去,而吳興國背起蟲屍遨遊天地,已然無有愛與不愛,完全超脫出第四場中的欲望論述。莊子寓言中的骷髏逍遙,來自於對歡愉背後之勞苦的洞察;而大蟲的精神蛻變是如何一步步攀得的,僅憑精彩的曲詞似乎還不能在舞台上完滿地詮釋,這也就導致第六場〈飛〉作為全劇的昇華性結尾,與前幾場存在有情緒上的裂縫,光靠觀者的想像與發散恐不足以彌合。

在二十一世紀的中文戲劇舞台上,用京劇新劇碼再現一九一二年的歐洲戲劇作品,確實面對著巨大的挑戰和爭議,吳興國一人分飾葛里戈、大蟲、葛里戈之胞妹、情人、卡夫卡、飛鳥等角色,也頗令人驚喜感動。但如果說《蛻變》將傳統/現代的表演系統相融合,對於西方觀眾而言是陌生的表演,收穫了張大春所說「煌煌炬火」式的好評,那麼此種陌生化的處理也有可能造成另一種效果,不光是張大春所言之「京劇基本教義派」的批評,還在於「夢」、 「醒」、「門」、「愛」、「禁」、「飛」六場情緒的層層遞進,包含了多重而聲調繁雜的思想主題(醒/覺、物/我、父/子、愛/欲等),遠超出《變形記》所負載的時代情感結構。觀者若不能在時空軸線上如同劇末那隻飛鳥一般,貫通古今中西,與先哲甚至遠古天地對話,便容易產生亂花漸欲迷人眼的不勝之感。

註釋

1、林幸慧《英雄的肉身,大蟲的魂靈》,表演藝術評論台,2013 年11月5日。網址: 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8261

《蛻變》

演出|當代傳奇劇場
時間|2021/10/31 14:30
地點|高雄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戲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這齣戲終究源於卡夫卡,我們真的可以忽略葛里戈的變形、真的應該要滿足於眼前的「傳統中國吃到飽」嗎?六場的「夢」、「醒」、「門」、「愛」、「禁」、「飛」單一場次成為身而為人的普遍情感追求,成為人生走一遭所終究會面臨的各種困惑與哀愁,是《蛻變》或不是《蛻變》,還重要嗎?(劉育寧)
12月
25
2013
吳興國是否透過《蛻變》而將傳統劇曲美學成功銳變,絕對不是某位專家學者或是前輩師父說了就算,更需要多數人走入劇場來欣賞這位革新家的努力。(李旻原)
12月
23
2013
最洗練的作品《李爾在此》雖來自莎劇《李爾王》(King Lear),卻是一段吳興國的懺情錄。同樣地,亦為獨角戲的《蛻變》,無論結構、表演、內涵其實都近於《李爾在此》,或許這是吳興國在十多年後的二度懺情。(吳岳霖)
11月
19
2013
吳興國奮力揹起他/牠身軀的那一刻,葛里戈/大蟲/戲曲三位一體,具現了戲曲在當代文化環境的進退失據、日漸衰微,以及吳興國的義無反顧、一往情深。劇作再度與吳興國的個人生命疊合,其動人程度足以讓人原諒前一場炫奇式的自曝。(林幸慧)
11月
05
2013
附身,其實也讓《幽戀牡丹》形成多重樣貌,從「情節架構的層疊與綿延」到「人物與演員間的扮演關係」,讓多具有不同名字、卻是相同身體的軀體,在實情假意、真相謊言間游走。
6月
19
2025
《戲神養成記》作為三十年大戲,除了是尚和階段性的成果展現,以戲神與劇團入題,也帶著對於這三十年來經營劇團的省思與心得,對自我的承擔給予期許及肯定。
6月
18
2025
作為新生代的跨界創作,筆者未見其具備青年跨界應有的「衝突感」與「破格感」。跨界是否僅止於形式的並置?是否還能更進一步——解構並重組彼此?本劇標榜舞蹈與戲曲融合,但實際觀看下來,兩者卻往往各說各話,難以達成真正的交融。
6月
12
2025
整體而言,本劇仍不失為一次成功的改編,不但貼近傳統歌仔戲的大眾口味,也為本土劇團示範將來跨國合製、或深化表演語境的可行路徑。
6月
12
2025
或許因為有《鏢客》珠玉在前,才顯得《錦衣》略為遜色。然而以豫劇團創團七十年的歷程而言,《錦衣》與《鏢客》開啟了文戲以外的另一條新路徑,以共同宇宙建構了架空的武俠世界,各式武器的運用也相當多樣化、別開生面。
6月
11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