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小至個人、家庭的爭吵,大至國族、世界的戰火,似乎是自歷史及戲劇發展以來,最常被記載和探討的課題之一。若說愛情是欲望極致的相合,戰爭即是欲望極致的互牴,因此有戰爭就有衝突,有衝突就有戲。從古希臘時期的荷馬史詩《伊里亞德》(Iliad)到二十世紀初期的第一次世界大戰,時至二十一世紀的今日,雖時間跨度數千年之久,但戰爭的激響與哀嚎從未全然消逝,《戰火浮生》一劇所承載的,就是這些餘聲回音。
此次由俄國聲音劇場工作室所製作的《戰火浮生》,劇本由《英雄之死》、《伊里亞德》和《騎兵手記》結合而成【1】,以篇章體構成,多元素材,場景破碎,短促交織,猶如一篇斷簡殘篇的雜文。另一方面,搬演當今的此戲,背景為第一次世界大戰,不時穿插吟誦古希臘史詩《伊里亞德》,像是以同一主題串起了三層時空,形成對照與對話。
全戲所訴說呈現的即為一趟戰爭的旅程。序幕,一座偌大的水晶吊燈置中,場上十多位演員逐一站開,男人身著西裝筆挺,女人穿戴洋裝禮帽,高貴地辯證戰爭與藝術,有人覺察戰爭帶來現實的浩劫,有人認知戰爭是藝術的動力。爾後,這股既是摧毀又是催生的雙重力量,推動著整齣戲,一幕幕聲響與畫面堆砌而成的場景,逐漸展開。戰亂自前夕走過了始末,視覺由華貴步入了頹圮,世界從理想踏進了幻滅,舞台從氣派富麗漸變成橫屍遍野。台上眾人也像是以親身經歷在實踐藝術:有人抵抗,有人逃亡;有人堅持,有人棄絕;有人理智,有人瘋狂;有人震撼,有人無感;有人希望,有人絕望。這群渺小人類,彷彿以自身的卑劣處境,昇華著如前所論的藝術想像,狀似一幅斑斕繽紛、可歌可泣的浮世繪。
戰爭意象,也反映在詮釋手法上。如其團名,該團以「聲音劇場」(sound drama)的美學概念出發,全戲富饒聲響效果,音樂節奏強烈,曲風雜燴,融合古典、民謠、爵士、實驗等;配器多元,包括弦樂、銅管、敲擊、人聲等;多語交雜,包含了俄語、英語及古希臘語等,語言彷彿也簡約為聲響,成為音樂的一部分。乍聽之下,宛如一齣由雜語、合唱、詠嘆、獨奏,交響、進行曲等所集成的歌劇,但,卻又不限於歌劇範疇內,因其敘事要素不止於歌唱、音樂和戲劇所定義的「音樂劇場」,也涵括了不少獨白、對話、視覺、口述、象徵、物件等多樣展演手法,而且大多時候這些不同劇場語彙的使用邏輯跳躍,時而突現,時而並行,時而延伸,時而交雜,使得每個不接續的場面都像是一幅佈局多焦、凌亂散漫的畫作。
就某個角度來看,此般龐雜紛陳的視聽調性、互不相讓的敘事語法,具象了戰爭的混亂,所有文明價值、形式定義、萬物狀態經過碎裂瓦解後的殘骸,一方面變成一大片末世景觀,另一方面彷彿一切受得滌淨,回歸到了世界初始原貌。然而,如此戰爭美學的構成,結合了高超的懸吊系統與複雜的機關裝置,所仰賴的是炫麗的視覺和迷醉的聽覺,不免令人震懾於這動量的美好,頗有未來主義的色彩。由此內外呼應亦矛盾的是,當聆賞這殘敗的風景時,眼前這片令人驚嘆的壯麗蒼闊,是否也正被觀眾感動、美化或消費著,一方面暗映觀者如戲初眾人裏的一份子,另一方面在哀悼戰爭的同時亦詠嘆戰爭,形成一道自體衝突的循環論戰,並且弔詭地,共構而成一種「後現代的法西斯美學」。
整場演出兩小時無中場休息,凝聚了時間密度,在幾無喘息且無調無序的視聽轟炸之下,使得整齣戲感覺格外漫長,漸漸地,感官疲累,對於日復一日的戰爭常態,已然麻木。劇中某個時刻,演員站至台口,倏地完全無聲,那兩三分鐘的平靜,看似單純而美好,但對比而來的無限持續,令人更感壓迫,頓時,視界由台上轉至台下,由萬事萬物的靜謐迴向觀照無事躁動的觀眾。這股不耐,所反映出的是希冀眼前戲碼持續進行下去的渴望,抑或是不確定戰爭接下來將何時爆發的疑懼?
註釋:
1、導演訪談〈潘科夫以「聲音劇場」美學 追問戰爭的本質〉,梁文菁、江杰翰提問,採訪整理江杰翰。《PAR表演藝術雜誌》第286期,2016年10月,第40頁
《戰火浮生》
演出|俄國聲音劇場工作室
時間|2016/10/07 19:30
地點|臺灣藝術大學表演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