框限住的是什麼?《囡》
1月
04
2021
囡(藟艸合作社提供/攝影黃煚哲)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079次瀏覽
楊美英(專案評論人)

整支舞蹈四十五分鐘,從一個抗拒、壓抑、憤怒的姿態開始。

黑盒子小劇場的舞台上,亮了一個圓型的小光圈。她,身穿金色緊身上衣白色長裙,雙手握拳。在一小段時間的沉默,觀眾與她一同置身寂靜,感受著緊緊握拳的她似乎企圖傳達什麼訊息,或者是一種無聲的吶喊,品味、猜測的同時,突然見她的身體頓時一鬆,轉身、背對觀眾坐下。這窈窕美麗而略顯古怪的背影開始扭動著,然後,雙腿大大張開、垂頭……。

以上為演出的第一段,隨著舞作的展開,陸續出現了其他三位舞者雙手握拳、雙腳踩踏的拳擊動作,或是三人互相糾葛纏鬥、彼此緊靠、互相推擠,或兩人對決、依偎。整體的動作語彙大多為扭曲變形、憤怒控訴、衝突對峙的,但其發動的動機(包括從身體部分或心理情緒)、動作過程能量和肢體律動的流變,感覺不甚清楚。

其實在四位舞者之中,戲劇背景的張釋分肩負了大量言說的責任,她先是「說彈性」,以珍珠奶茶來借喻女性「很Q很Q的活在世界上」,一生努力要保持各種彈性,包括「臉上的膠原蛋白」,只怕自己被說「妳鬆掉了」,最後又說「她在時間迴返」、「總有一天她會成為她自己」。之後的另一段,她以端莊優雅的姿態上場,敘述一個女人「學習穿一條裙子」,以愉悅美好的語調說著「真好」,然後跌倒、起立、繼續努力端莊優雅狀,同時說著女人「要學習保持乾淨,因為這樣才能弄髒!」穿上白裙的她,拉開裙子的腰頭,看向「裡面」(生理私處),覺得自己洗不乾淨,頻頻做著神經質的動作。後來,她說「我的身體是我自己的房間,但她沒辦法上鎖」,最後下場。【1】

這幾段的轉場邏輯,大約成了在語言版、肢體版的輪替,究竟是互相演繹說明,還是交接重疊卻也某種程度的各說各話,並無法交織形成有力的表演文本脈絡,實在可惜。也因此,若是本舞作有再次重演的機會,筆者期待年輕編舞者陳芝藟和文本協力張釋分、張婷詠之間的跨域創作,能夠有進一步的對話、融合、打磨,消弭語言和肢體兩種文本之間的壁壘分明,抑或重新建造另一種更具拉扯衝突性的表演文本結構。

借用該作品的節目單所說:「作品《囡》以女性的視角切入,將加諸在女性身上限制,作為創作核心,用身體展現束縛與壓迫,並在限制裡面尋找自由。」【2】因應整場舞蹈的台詞和許多抽搐、對抗的肢體動作,猶如向觀眾漸漸張開了一面傳統社會禮教約束女性的大網,還觸及了性慾、生育等方面的身體自主意識,束縛著台上的四個年輕女性表演者,受壓迫的痛苦、反壓迫的忿恨皆有之,可是,種種局限下的出口,是什麼?在衝撞推擠中所欲尋找的自由,又是什麼?

以當晚演出接近尾聲的段落而言:其一,在斷裂、不和諧的音樂往返變換之中,兩人的對拉,互相阻攔對方前進的方向,貌似充滿敵意,到後面的兩人對決,有一人一直踢、踢、踢至自行離場,留下另一人在台上,成盲人狀,雙手向前摸索,後成打拳狀;其二,在台上的一位舞者,進退、旋轉,方向不明,似乎在尋找一個方向,卻又見她雙手遮眼;其三,有一女被其他二女脫下白裙,後來其他舞者也慢慢脫下上衣下裙,去除了原本造型具有的閃亮金色、純淨潔白,露出裡面的肉色胎衣,燈暗,表演結束,衣裙留在舞台上。

歸納上述表演文本的表現手法,筆者一方面可以揣度編舞者想透過作品傳達自身對於身為女性的反思和生命探尋,歸零或是回歸自我、成為自己,都是重要的選擇;但也不免疑惑表演文本所描述種種壓迫的來源,倒比較像是類似於籠統的世界價值觀、廣泛的世俗輿論眼光,除了悲憾、不滿,是否可能在揭露傳統社會慣性思維和既有問題之外,還能進一步抒發個人性的觀點和可能的行動,表達更具有特色的舞蹈敘事美學。

「再精緻的鎖,也有脫身之出口」,這是《囡》宣傳單上的一句話。只是,觀演之後,反而讓人好奇框限女性的前提(意即此表演文本的潛台詞)何在,打破框限的終極目標又是為何──不同世代處境面對這個時代性別意識課題和社會環境將會邁入什麼樣的思考新境。另外,筆者認為,在這次舞作有些片段中,舞者以突梯怪異的肢體語彙反抗乖順漂亮的觀念,偶有變形、荒謬的意趣,頗引人注意,雖非正面直接回答框限的自由是什麼,但以文本創作發展來說,也許可以是一個解構自我框限的起點。再者,這個作品來自一個高雄在地新秀成立的舞團,才剛初試啼聲,發表第一號創作,未來值得繼續關注。

註釋

1、以上引號內的文字,乃是筆者於《囡》觀演過程即時筆記的台詞,並非來自任何書面資料,係屬個人紀錄,未必完全逐字正確。尚請包涵。

2、摘錄自〈關於演出〉,《囡》節目單。

《囡》

演出|藟艸合作社
時間|2020/12/19 19:30
地點|高雄駁二正港小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囡》不只有身體語彙的表達,創作者也透過文本建構,帶領觀眾思考議題。如「女人需要彈性/談性」,利用一語雙關的巧思,呈現女人無論是在工作職場、人際關係、表情管理、理智線、甚至是性慾上,均被賦予需要圓滑處理萬物的框架。(黃婷容)
12月
28
2020
我想,這是《我的名字,Kim》在此刻的臺灣演出的意義,不僅是新住民、新住民之子,對在不同時間階層來到這片土地的人們亦是:尊重與容許差異,彈性流動的雙重認同。
12月
19
2024
對於三位舞者各自想表述的情感,透過身體的質地、表情的變化與彼此之間相互合作又抗衡的轉換下,讓我能明顯感受到他們想表達的情感投射和意涵。最後都爭累了,三人都躺在地板的那一刻,我知道一切將歸回原點。
12月
10
2024
《密室三舞作》是一場驚悚又迷人的解謎之旅。「愛」造就著每一處的悲傷與孤寂,舞者的情緒濃縮於封閉的密室設計之中,在壓抑與奔放的對比下,體現愛的不可理喻,利用鐵器摩擦聲、玻璃碎裂、水滴落之聲效,試圖在虛幻裡尋求一絲希望與真實的線索。
12月
10
2024
在這部由七首詩組成的舞作中,光影成為情感傳遞的關鍵語言。從煙霧的迷離到雷射光的精準,光影的變化如同角色情感的軌跡,時而模糊、時而清晰,既象徵了探索過程中的迷惘與希望,也映射了生命課題的多重層次。
11月
24
2024
《密室三舞作》透過猶如儀式性的招魂的手勢,描述著人與人之間相互拉扯的情感關係,試圖在困境中召喚出人性中暗藏的魔鬼。三間密室以驚悚的氛圍綻放恐懼,然而,在毀滅殆盡的空間中,仍可透過舞者反覆的動作傳遞出人類對愛的渴望
11月
24
2024
《群浪》從電音和慢速中看到自由,放大生命的存在;從看似青春動感中探討其背後深層、關於身分認同的沉重議題。或許跟最後的結局一樣,沒有解答、沒有對錯;只不過,是以一種更為純粹,不常見的態度,切入觀察這個世界,在兩個端點中,找到一個舒適的平衡點。
11月
20
2024
編舞家林文中不僅運用了「無家者」的對話作為舞蹈主要配樂,在對話之間還慧黠地穿插了歌劇中的詠嘆調,壓抑、痛苦的情緒剎那間得到了一絲釋放,伴隨著優美的歌聲,彷彿讓生命獲得救贖般,一直沉溺於泥濘中的自己,也得到了舒緩與解脫。
11月
11
2024
就舞蹈身體而言,這個自我在台灣幾乎沒有經典涵義的傳統可言,把宮廟信仰或原住民祭典的身體性視為舞蹈,其實是事後的現代發明與自我證成。那麼,與其惘然去找出刻有自己名字的魚,還不如把自己視為魚,並裝上感應器,游向汪洋大海,接通地球寰宇的種種感素。
11月
01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