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支舞蹈四十五分鐘,從一個抗拒、壓抑、憤怒的姿態開始。
黑盒子小劇場的舞台上,亮了一個圓型的小光圈。她,身穿金色緊身上衣白色長裙,雙手握拳。在一小段時間的沉默,觀眾與她一同置身寂靜,感受著緊緊握拳的她似乎企圖傳達什麼訊息,或者是一種無聲的吶喊,品味、猜測的同時,突然見她的身體頓時一鬆,轉身、背對觀眾坐下。這窈窕美麗而略顯古怪的背影開始扭動著,然後,雙腿大大張開、垂頭……。
以上為演出的第一段,隨著舞作的展開,陸續出現了其他三位舞者雙手握拳、雙腳踩踏的拳擊動作,或是三人互相糾葛纏鬥、彼此緊靠、互相推擠,或兩人對決、依偎。整體的動作語彙大多為扭曲變形、憤怒控訴、衝突對峙的,但其發動的動機(包括從身體部分或心理情緒)、動作過程能量和肢體律動的流變,感覺不甚清楚。
其實在四位舞者之中,戲劇背景的張釋分肩負了大量言說的責任,她先是「說彈性」,以珍珠奶茶來借喻女性「很Q很Q的活在世界上」,一生努力要保持各種彈性,包括「臉上的膠原蛋白」,只怕自己被說「妳鬆掉了」,最後又說「她在時間迴返」、「總有一天她會成為她自己」。之後的另一段,她以端莊優雅的姿態上場,敘述一個女人「學習穿一條裙子」,以愉悅美好的語調說著「真好」,然後跌倒、起立、繼續努力端莊優雅狀,同時說著女人「要學習保持乾淨,因為這樣才能弄髒!」穿上白裙的她,拉開裙子的腰頭,看向「裡面」(生理私處),覺得自己洗不乾淨,頻頻做著神經質的動作。後來,她說「我的身體是我自己的房間,但她沒辦法上鎖」,最後下場。【1】
這幾段的轉場邏輯,大約成了在語言版、肢體版的輪替,究竟是互相演繹說明,還是交接重疊卻也某種程度的各說各話,並無法交織形成有力的表演文本脈絡,實在可惜。也因此,若是本舞作有再次重演的機會,筆者期待年輕編舞者陳芝藟和文本協力張釋分、張婷詠之間的跨域創作,能夠有進一步的對話、融合、打磨,消弭語言和肢體兩種文本之間的壁壘分明,抑或重新建造另一種更具拉扯衝突性的表演文本結構。
借用該作品的節目單所說:「作品《囡》以女性的視角切入,將加諸在女性身上限制,作為創作核心,用身體展現束縛與壓迫,並在限制裡面尋找自由。」【2】因應整場舞蹈的台詞和許多抽搐、對抗的肢體動作,猶如向觀眾漸漸張開了一面傳統社會禮教約束女性的大網,還觸及了性慾、生育等方面的身體自主意識,束縛著台上的四個年輕女性表演者,受壓迫的痛苦、反壓迫的忿恨皆有之,可是,種種局限下的出口,是什麼?在衝撞推擠中所欲尋找的自由,又是什麼?
以當晚演出接近尾聲的段落而言:其一,在斷裂、不和諧的音樂往返變換之中,兩人的對拉,互相阻攔對方前進的方向,貌似充滿敵意,到後面的兩人對決,有一人一直踢、踢、踢至自行離場,留下另一人在台上,成盲人狀,雙手向前摸索,後成打拳狀;其二,在台上的一位舞者,進退、旋轉,方向不明,似乎在尋找一個方向,卻又見她雙手遮眼;其三,有一女被其他二女脫下白裙,後來其他舞者也慢慢脫下上衣下裙,去除了原本造型具有的閃亮金色、純淨潔白,露出裡面的肉色胎衣,燈暗,表演結束,衣裙留在舞台上。
歸納上述表演文本的表現手法,筆者一方面可以揣度編舞者想透過作品傳達自身對於身為女性的反思和生命探尋,歸零或是回歸自我、成為自己,都是重要的選擇;但也不免疑惑表演文本所描述種種壓迫的來源,倒比較像是類似於籠統的世界價值觀、廣泛的世俗輿論眼光,除了悲憾、不滿,是否可能在揭露傳統社會慣性思維和既有問題之外,還能進一步抒發個人性的觀點和可能的行動,表達更具有特色的舞蹈敘事美學。
「再精緻的鎖,也有脫身之出口」,這是《囡》宣傳單上的一句話。只是,觀演之後,反而讓人好奇框限女性的前提(意即此表演文本的潛台詞)何在,打破框限的終極目標又是為何──不同世代處境面對這個時代性別意識課題和社會環境將會邁入什麼樣的思考新境。另外,筆者認為,在這次舞作有些片段中,舞者以突梯怪異的肢體語彙反抗乖順漂亮的觀念,偶有變形、荒謬的意趣,頗引人注意,雖非正面直接回答框限的自由是什麼,但以文本創作發展來說,也許可以是一個解構自我框限的起點。再者,這個作品來自一個高雄在地新秀成立的舞團,才剛初試啼聲,發表第一號創作,未來值得繼續關注。
註釋
1、以上引號內的文字,乃是筆者於《囡》觀演過程即時筆記的台詞,並非來自任何書面資料,係屬個人紀錄,未必完全逐字正確。尚請包涵。
2、摘錄自〈關於演出〉,《囡》節目單。
《囡》
演出|藟艸合作社
時間|2020/12/19 19:30
地點|高雄駁二正港小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