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洪郁媗(專案評論人)
相較於另三部契訶夫較為著名的劇本,如《海鷗》(1896)、《凡尼亞舅舅》(1897)、《三姐妹》(1901),《櫻桃園》(1903)似乎平淡許多,那些無疾而終的糾結情感和隱於字裡行間的失落並不輕易流露,契訶夫藉一樁不情願但必然的買賣和衰頹的地主階級,點出時代變革下的眾生相。在《櫻桃園》,我們過去認識的那些不過度渲染卻幾近窒息的生離死別,與艱難拾起對生活希望的人們,並未以熟悉的姿態現身,這層的差異指向的是劇本最初的指示——一部「喜劇」。「喜劇」在此並非作為悲劇的倒反形式,或如俗諺常言的「喜劇反面是悲劇」,而是將字句確實轉換為錯落的文意和不合時宜的趣味此般的笑料。
過去,對於本劇的詮釋多為撥開其喜劇的外殼而直取悲劇的核心,將《櫻桃園》轉手理解為向舊日封建社會告別的最後輓歌。提亞戈・羅提吉斯並未違抗這行之有年的傳統,但他相當程度地將幽默的部份具現化,而非以告別昨日世界的傷感作為唯一的主調。農奴搖身變為富商的羅巴金在第三幕結束時可以向觀眾吐槽:「契訶夫大可以結束在第三幕。」或是放棄以典雅的交際舞呈現舞會,改以讓角色各自以奇特的姿態搖擺。無論加深原先劇作配角們對話一來一往卻接不上話的荒謬感,或導演自行發想的片段和即時樂隊的加入,皆引出了《櫻桃園》幽默的一面。與莊園內部生活對比的是劇本設置的時代,十九世紀末,政治與經濟恰逢變革之際,是個舊封建社會的磚瓦逐漸剝落、新社會的藍圖尚在起草、處處潛藏不安,所謂「一切堅固的都煙消雲散」的時刻。
舞台上,具有工業風格的櫻桃樹和地板上的鐵軌暗示產業迅速變遷;開場時井然有序的椅子經歷了秩序、混亂、重新排列,恰如失穩秩序的重新構建。巧妙地是,起初濃厚的時代氛圍並未帶給櫻桃園強勁的衝擊,直到拍賣會的結果揭曉並伴隨著ㄧ聲巨響,居處在此地的人們終於踏出莊園依舊繁盛的幻貌走入現實,逼不得已迎接告別的到來。關於由伊莎貝・雨蓓飾演的女主角柳柏芙,也是櫻桃園的女主人,演員自身稍顯疏離、與外界保持距離的氣質與導演的安排,使這個無法控制揮霍金錢且並不總是惹人喜歡的地主,產生有趣的火花。當生活在此處的人們和自巴黎返回故園的一行人表現得和樂融融,只有柳柏芙本人疏離、帶點莫名地坐在中央旁觀這些歡快的人們,貌似重返故里的喜悅並不足以洗去旅程的疲倦,又或是她意識到眼前所見的美好僅在一瞬間閃現。在最後即將離去時,當她最後的手勢落下時,克制但不言明的傷感才平靜地流露。伊莎貝・雨蓓發揮了這角色虛榮但未至於輕浮的一面,柳柏芙仿若自嘲般遠遠地看著眾人的打鬧和莊園的拍賣卻不加以挽救。對比其他對保留櫻桃園還有一絲希望的人,她似乎早已預知不可逆反的命運。
《櫻桃園》
演出|亞維儂藝術節x提亞戈.羅提吉斯
時間|2023/03/12 14:30
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大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