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表演藝術工作者,特別能體會表演藝術是「真實的虛幻」,但是很少作品像《熱室》一般讓我深刻地體會到真實與虛幻是如此之對立、卻又同源於一。整齣作品彷彿將心經上的「照見五蘊皆空」以夢幻般的創意具體布置呈現。此文我用舞蹈人的視角,以身為觀眾的身體感受出發,記憶《熱室》從肉身覺受到釋放肉身、意識揚升的過程。
《熱室》將表演空間設計成一個巨大的裝置,觀眾是此裝置空間中的「人體感應接收器」,從排隊通過漆黑走道進入觀眾席的時刻起,我在日常生活中不太作用的感官系統被迫要打開。摸黑走入劇場、席地而坐,我的觀看姿態、空間、視角早已被重新定位。坐在漆黑高大的舞台上(觀眾席正是在舞台上),我與前後左右的鄰座擁擠緊鄰,同時也覺得此身之渺小,猶如躋身於「難民營」的感覺。渺小的我必須「抬頭仰望」投影幕上的影像,有時還得左右環顧兩側的投影。於是,投影幕上的日常影像在我渺小身軀的仰望下,顯得巨大。而當眼前有上下兩個螢幕,左右又各有兩個螢幕時,我更能感受到以血肉身驅觀看的侷限,因為我無法以上帝的視角同時觀看四個螢幕。我的身體限制了我的觀看,我意識到此血肉之軀終將對觀看的可能性產生巨大的限制。
投影幕上呈現的是日常景物,阿比查邦稱之為「直播電影」。感覺沉悶的影像展示日常平凡、單調的真實生活世界。然而,日常生活是如此「真實」與「平凡」嗎?阿比查邦透過鏡頭序列的變與不變、影像停留時間長短,明顯的女/男配音與靜音的輪替,隱匿地拆解生活的真實性。重複卻又不完全一樣的影音在輪映中解構了被信以為真的真實性,提醒觀者看似堅固不變的真實原來是依靠感官(聲音、影像)與人為理智、記憶、聯想等諸因緣相聚而成,因此當所緣變動轉化,真實也隨之變異。那麼,我們信以為真且遊戲其中、為之歡樂或痛苦的世界到底是真實亦或是虛幻?
「直播電影」的影像令我疏離、有距離的觀看。泰國日常生活景象,如建築物、溪流、海邊、船上的人臉、少年仔倚物觀看景觀的身體姿態是那麼熟悉,以至於我難以被吸入畫面中神遊。然而,當舞台大幕隨著大雨聲升起,在煙霧朦朧的空間中幻化出與「直播電影」全然迥異的時空場景,我則完全被震撼、被包圍而神遊於虛幻卻真實的劇場空間。虛幻,是因為光影與煙霧無可掌握;真實,是因為整座劇場空間幻化出的景象與能量完全將我包覆其中。
劇場創作者通常使用真實、詭譎、怪異、絢爛、殘忍等種種的展演技法將舞台變成巨大的黑洞吸引觀者進入其中。這樣的劇場能量是內聚性的,所有能量都集中在舞台上那一方寸的神祕空間,觀者的注意力也被吸入其中。然而,《熱室》的展演卻反其道而行,大量的煙霧與光照手法透過視聽覺能量包圍觀者,猶如從遠方來的巨大能量直面撲向觀眾,襲捲整座表演廳。這個外溢在觀眾席四周的能量,透過光、煙霧與聲音的流變被覺受。坐在此能量四溢的空間中,我被捲入其中,且不費分文力氣。煙霧與光束先以螺旋姿態在我面前開啟以雲霧為「外環」的光之通道。視覺上也能觀察到雲霧不斷在環形通道外緣的光照下聚散變化的奇幻景致。接著是如雨點般的無數小光束掃過觀眾席,而後投射出平面的光域上下移動。扇形的光域由遠方的光點擴大到觀眾席,光域中流瀉著無窮變化的雲霧。當光域出現在我頭頂上方時,彷若觀看高空浮雲;當光域降落在眼睛前方,彷若初昇之日拉開地平線的奇觀;當光域降落在腳下,彷若整個人揚升雲端上。某些時刻幻,光的變化與煙霧的流動幻化出從空中鳥瞰山川河流的景象,就像置身雲端鳥瞰中國山水畫。
神奇的是,在這個時空中我感覺我的身體「消失」了。倘若身體的存在感依靠感官作用對時間空間等具象物質的定位,當具象物質消失而被不斷變化的光/影與煙霧包圍、取代後,身體像似被遺落在他方,只有意識漂浮於所經驗的場域中。意識徜徉於劇場裝置所製造出的幻象,或飛越在漫無邊際的雲端中,或通過光之走道飛向永恆純粹的能量之源。當下的我感受到一種自在與解脫的喜悅,卸下物質性、侷限性的身體,讓意識跟著光的能量遊走在無盡的宇宙中,感受平靜喜悅。對我而言,這不再只是觀看表演藝術,而是一場催眠、一場如假包換的夢境、一種另類療法,暫時讓我卸下物質性的身體,讓意識自由飛翔。相對於口語的催眠術,《熱室》的演出是將身歷異域的催眠療法或冥想練習推高到極致,是在人間無所逃離下的一個出口,是對身陷苦難世間的一種短暫出離。《熱室》不只呈(再)現夢境、而是將我襲捲入夢境,且清醒地存在於夢境中。
光影退去,一切消失,我的意識回到身體,回到擁擠的觀眾席。剛才彷彿遨遊天堂般的視覺效果隨著光的消失,雲煙霧氣也無從捕捉。突然,我的心中浮現「照見五蘊皆空」,眼耳所視、所聽,身心所受、所覺都是各種因緣合和,甚至此身也是多重因緣與力量的拉扯而成。那麼,現實世界真的有那麼真實,還是隨著各種因緣而變動不居呢?《熱室》為我上了一課,也讓我有機會出離此世間,讓意識遨遊於天際宇宙邊界與潔白純淨之光交融共振。雖然,那種寧靜暢快也是虛幻。
《熱室》
演出|阿比查邦.韋拉斯塔古
時間|2018/04/28 19:30
地點|台中國家歌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