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與當代、在地與國際:東亞舞蹈文化的交會/匯《台灣X印度跨國交流演出》
8月
13
2019
台灣X印度跨國交流演出(蒂摩爾古薪舞集提供/攝影sandy ouyang)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401次瀏覽
徐瑋瑩(2019年度駐站評論人)

七月的最後一周,蒂摩爾古薪舞集以舞團的人力與爭取到的資源,主辦了第二屆「Tjimur藝術生活節(地磨兒藝術生活節)」。為期四天的藝術節除了有多項排灣族手作文化體驗、移動劇場、市集、原住民美食、一起吃喝「唉撒撒」等活動,還有重點節目:舞蹈工作坊與三場集結台灣、印度雙邊的售票國際匯演。我們要如何觀看這樣一場遠在山上部落,發生在舞蹈排練室裡,且舞作實驗持續進行中的演出呢?

特地花長時間驅車前往部落,即使一場簡單的演出都帶來身心不同的體驗。進入山林、登高遠望,聽水聲鳥鳴,偶爾傳來陣陣山豬肉的香氣,再轉入狹小的斜坡巷弄,享受遠離車水馬龍的寧靜。觀演前的身心狀態迥然不同於進入熙熙攘攘的城市演藝廳。演出的在地環境影響了觀者身心樣態,同時也直接影響了觀演中的身心感受與演後印象。在觀者身心放鬆後,嚴厲尖銳的評論似乎都無法起作用,也似乎不再重要。地磨兒部落是舞台,整個藝術節成了一場大演出,台印匯演是其中的一部分。在有吃、有喝、有玩的環境下觀賞演出,體驗部落的教育意義大大勝過只是觀賞單場演出。特別是透過參與排灣當代身體工作坊與印度奧迪西(Odissi)身體工作坊的實作過程,更能深入掌握不同文化的身體肌理。

那麼,這場發生在山中部落、現代化舞蹈排練場的台印匯演,給我們怎樣的啟發?感動?

首先,這是一場台印雙方舞團仍持續實驗中的作品展演,英文稱work in progress,有半成品的意思。一般在如此狀態下的呈現,作品大多有如草稿,尚待拋光打磨或去蕪存菁。然而,這次的台印匯演卻有如一場已經打磨拋光完成的演出,甚至比起當代劇場常出現的實驗性作品,更加乾淨與完整。九首小品各自呈現完美的姿態,就此可見蒂摩爾古薪舞集對藝術標準的要求與堅持―不論在何地、以甚麼形式演出,都呈現最完整精緻的作品。

第二,展開東亞舞蹈文化交流的田野模式。晚近,台灣除了與西方舞蹈界頻繁交流外,也出現台灣與東亞國家日益緊密的交流與跨國共製作品。透過多年期的交流與共製節目,雙方舞團能較深度的認識彼此,並藉由一起工作的過程中,重新思索自己在地文化,開啟可能的未來。此次台印交流與匯演即是一例。蒂摩爾古薪舞集飛往印度與Kaishiki Nrityabhashau舞團一同工作;同時Kaishiki Nrityabhashau舞團也飛到地磨兒部落,進入部落、體驗文化,與蒂摩爾古薪舞集一同吃喝、參與收穫祭、共同排練。將舞蹈的創新立基在田野調查式的實踐過程,從體會宏觀的人文、地景,再進入舞蹈作品的實驗創作,以便能深入掌握舞蹈所在的文化脈絡而有創發的根基,是此次台印交流所共同秉持的精神。這個實作過程也體現在這次演出的小品中,特別是兩首由兩團舞者合演的小品。

第三,不同的身體文化如何共融?這個問題是雙方共製最關鍵的問題,也是舞蹈語彙在不同文化之間如何挪用、轉譯,解構與重構的問題。印度奧迪西與台灣排灣族舞蹈,雖然都屬東亞身體文化,但卻是兩種南轅北轍的身體運作方式。從工作坊與舞蹈小品的呈現,兩種不同的舞蹈可從幾個層面對照:一,奧迪西屬於表演性質的古典舞;而蒂摩爾古薪的舞蹈素材來自部落群體聯誼或儀式性的舞蹈。因此舞蹈的文化運用屬性不同;二,奧迪西多為舞者個人身體技法的展現或帶有故事情節的表現,上半身姿態與臉部表情是亮點。排灣傳統樂舞則是以歌入舞,隨歌唱呼吸節奏帶動身體律動。在雙手交疊牽手的大圓圈群體中,主要以腳步的踩踏為主。因此,奧迪西將觀眾的焦點拉往舞者臉部表情與上半身姿態,排灣傳統樂舞則是藉由腿部的踩踏帶動全身的律動。兩種舞蹈的身體運作方式非常不同;三,奧迪西的雙腿踩踏地面有強弱節奏,用力踩踏的強節奏特別亮眼。排灣傳統樂舞的踩踏方式則相對溫柔。因此,兩舞種踩踏地面與對待土地的腳步方式不同,而這也影響到身體重心的使用;四,就我的工作坊實作經驗,舞奧迪西時下半身要十分沉穩有力,上半身也得控制得宜,才能呈現優雅的古典美。而排灣傳統樂舞的舞動過程,在群舞的結構作用力下,個人腳步的踩踏讓位給群體的強制力。個人的表現並不那麼重要,跟上群體維持隊伍才是關鍵。同時,身體的前後舞動靠的是呼吸與手臂前後擺動的力道,這使得跳躍動作省力許多。

那麼,兩種截然不同的舞種交流相撞之下,彼此如何融通?在此涉及到的不只是上述的身體語彙差異性的問題,還關涉到編舞者開啟國際交流的理想與編創習慣的問題。九首小品其中的兩首分別由兩團的編舞者(Daksha Mashruwala和巴魯·瑪迪霖)創作給兩地舞者同台共舞。這兩首小品展現非常不同的編創風格。

Daksha Mashruwala關懷的是如何透過國際交流豐富奧迪西舞蹈的編創。在《原點》這首小品,台灣舞者學習奧迪西的動作與印度舞者們共舞。顯然,一個舞種的身體養成是長時間經過潛移默化的成果,台灣舞者雖然外型動作都有模有樣,甚至與印度舞者不相上下,但是舞蹈的味道卻難以在短時間內把握,特別是印度舞者舞動時體現出「自然」的動作意涵與情感。這很難在短時間內被不同文化的舞者精熟與體認。然而台灣舞者身體的靈活性,具快速接受不同舞種的敏捷度,也在此一覽無遺。台灣舞者雖然對奧迪西舞動的深沉情感尚未把握,但是身體外型與節奏拿捏都與印度舞者不相上下。

巴魯•瑪迪霖的編創思維則著墨於從傳統中創新,作品《XVII》以七拍為基底節奏編創,呼應台印七位舞者同台共舞。巴魯的創作留給舞者較大的自由度來展現自己的身體文化,七位舞者身著當代化的日常印度服,從面向觀眾整齊一致的手部數拍姿勢開始,相對於《原點》吸引我的是舞者散發出個人靈動內斂的舞動神態,《XVII》的外放式動作精力是作品特色,而其中又穿插整體秩序與個人自由發揮的反差。《XVII》有整齊一致的嚴謹動作,也有個人展現自我風格的機會,舞作在空間與力道的使用對比張力大,這也呈顯了傳統文化講求集體、秩序,與當代藝術追求個人、解放的拉鋸與對話。從排灣群體共舞的秩序性與群體性,到當代舞蹈劇場講求的個殊性與創意性,我似乎能在巴魯舞作結構中撇見兩極化的張力,這個張力(或對自我文化中的矛盾情感)也是巴魯舞作之所以「戲劇化」而吸引人之處。

一個在地(部落)的舞團能貢獻社會甚麼?能為自己創造怎樣的機會?蒂摩爾古薪舞集為我們作了一個示範。透過舞團的力量策劃活動、爭取資源舉辦「地磨兒藝術生活節」,結合部落文化與手作、美食,邀請東亞舞團駐地體驗與工作,安排工作坊與演出呈現,我確實看到有遠從南部城市驅車前來體驗與學習的一般民眾。目前台灣各地接連舉辦文化藝術季,或許不久的將來我們也可以見到有深度、有溫度、有情感,且精緻化的國際文化藝術季在地磨兒部落舉行,朝著「#我部落 #我國際」的具體理想一步步實現。

《台灣X印度跨國交流演出》

演出|蒂摩爾古薪舞集
時間|2019/07/27 19:30
地點|蒂摩爾古薪舞集排練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隨著表演者在舞台上回想起的「舉手」與發聲,其力度似乎意味著創作者/表演者想要正面迎擊某一面牆;而這一面牆的內核關乎了當事者所在意的生命經驗,有徬徨、焦慮與怒氣,進而回望這些舉止的源頭與動機,猶如一種來自當事者的「愛」跌進了谷底,然後激起一整個連充滿試探性的時代,也無法平息的驚人勇氣。
10月
09
2024
這個台灣原創的舞劇中,卻可以看見多種元素的肢體語彙,包含現代、民族、芭蕾,甚至是佛朗明哥舞。從劇中對於歷史脈絡下的故事與舞台美學風格的專業運用,可以感受到台灣柔軟包容的文化特色,是一個結合各種專業才能,並融合呈現的表演藝術。
10月
09
2024
全場觀眾呆呆坐著,面對著是否該積極地去理解這些流動的刺眼與挑釁究竟意味著什麼而無動於衷?又或是令人岔題雜想,編舞家當真要三部曲翻了你個底朝天:莫非這裡的音樂是用來看的,視覺是通過震動方可見,而舞蹈本身就是飛蚊症?難道這是一個新的山神巨獸神話傳奇的懸絲傀儡戲?果真眼前的都不是眼前,唯有鳴謝支持我們繼續跳舞是真?真的是這樣?政治正確就是理所當然?
10月
08
2024
於是乎《我.我們》第二部曲也一如首部曲般,意味著全新的布拉瑞揚舞團正在萌芽,同時尋覓到了一個獨立的中心點,而不單僅是繼承,以及向傳統學習。他們開始進一步發展、定義此時此刻的當代原民文化,對筆者而言,更點出了新的演化與反思:這樣「原住民」嗎?
10月
08
2024
《我忘記舉手》藉由樂齡族群、青年族群及青壯年族群,讓觀眾重新反思人生階段所面臨的議題,具教育意涵以及人生觀,探討人生哲理……
10月
07
2024
做為後進的創作發表平台,賴翠霜的「獨自跳舞」舞蹈創作平台提出了自編自跳的條件,並以非典型空間做為對新手編創者的挑戰,而以非典型空間做為展演之處確實有別於其它編創平台。
9月
24
2024
人生如戲,信者得救。人可以被符號迷惑,但一個簡單的動作又可以令一切淪陷,強制排卵確實是宗教般瘋狂的行為。
9月
17
2024
他針對當代身體雕塑與城市風景的疊合與擴張,嘗試在物像與想像的透視中,以凝視手法來延展其作品有限性的通透之作。
9月
17
2024
主辦方與四位創作者的相互合作與調度,為平台找到了一種極具特色的策展方法。這不但使創作者本身能進行創作經驗的積累,更替主辦方蘊生了頗具辨識度的平台樣貌,承接過往不同單位的策展養分,進而開拓一條全新的大門與方向,將整場製作形塑出一種小型舞蹈節的流程與規模,使得四首作品能夠各自獨立之餘,也得以串聯成為一檔完整的製作演出。
9月
13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