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純良(特約評論人)
有關演摩莎的飄移計畫
我想先從一則簡訊開始。2019年10月22日,越南籍的越南籍范氏茶嵋(美),在英國的一個冷凍貨櫃中傳了一則告別簡訊:「媽媽爸爸,對不起,非常非常對不起。我的出國之路失敗了。我快要死了,我無法呼吸,我很愛你們。媽媽,對不起」【1】。這個貨櫃裡有多名偷渡客在貨櫃中失溫死亡,一開始謠傳多為中國人,後更正為越南人。這一則簡訊的內容,非常雷同於演摩莎飄移計劃主題演出中,觀眾進入貨櫃所聽到的第一個聲音訊息。
本次飄移計劃的呈現,是演摩莎劇團長期研究計畫的一部分;最早從2018至2019,由德國劇作家凱文.瑞特貝格劇作《卡桑德拉:表象終結的世界》的討論與讀劇作為起點,演摩莎曾與澳門的怪老樹劇團,融合澳門越南難民的訪查內容,進行合作公開呈現;2019年8月由導演洪珮菁於台北空總呈現兩場,該次由導演林欣怡、陳雅柔,以及全體演員(郭曉霖、胡雅婷、郭宸瑋、林哲弘 、王熙淳、吳亦展、蘇以亭)發展故事,而2019年12月25日至2020年1月5日,以貨櫃臨時停留於松菸文創園區的方式,進行了飄移計畫的主題演出及體驗展。
你願意以身份換取另一個人生嗎?(演摩莎劇圖提供)
2019年是飄移、離散、認同相關的事件不斷暴力上演的一年,縱使不關心,有看新聞的人還是會略知一二。這些剛發生或仍持續的事件,進入了本次主題演出之中。例如作品之一〈你願意以身份換取另一個人生嗎?〉,討論了本文破題所述的走私客於貨櫃凍死事件;當下的議題,混合著約莫近代百年的不同案例與事件,包含了政治的流動(例如香港九七回歸)、性的流動與暴力(例如台灣慰安婦)⋯等,構成了為期十天的演出與體驗。
在此我暫時擱置對於演摩莎「如何」選擇主題的疑問。我認為研究以及主題的移動(研究主題也可以處於飄移之中),更牽涉到研究者的自身關懷,相較上述,我更好奇的是,在這個暫時性的呈現中,我們能夠感受與帶回什麼。
貨櫃中,觀演現場
演出發生於兩個小貨櫃中,主題眾多,參與人數每場最多約莫八人。我觀看了兩個主題,分別為〈安慰的島嶼和身體邊界〉(演員為王熙淳、林哲弘),以及〈從此以後・不漏洞拉〉(演員為郭宸瑋、蘇以亭)。每個呈現都有一個與主題相關的表演,一段聲音檔案,以及一個讓身在貨櫃中的觀眾,透過搶答獲得新身份的快問快答。每個主題的順序不一,聲音檔案每場相同,快問快答題目亦大致相似,聲音檔案與快問快答發生在進場的第一個貨櫃,貨櫃上方有氣窗提供空氣流通,故事則發生在另一個貨櫃,平時鐵門拉起,除了鐵門與前一貨櫃連通,其他部分都是全然封閉,備有兩張上下鋪的鐵床,牆上畫著地圖⋯⋯等等。
兩場演出中,〈安慰的島嶼和身體邊界〉(以下簡稱〈安〉劇)先從聲音檔案開始,〈從此以後・不漏洞拉〉(以下簡稱〈從〉劇)由快問快答開始,據劇組所言,有些節目也從演出開始——不同的演出主題安排了不同的順序。
我所參與的場次於搶答部分的觀眾反應相當不同:在〈安慰的島嶼和身體邊界〉,觀眾首先走入貨櫃、坐下,戴上耳機聽完聲音檔案,再開始快問快答,現場觀眾男女皆有,平均年齡也差距較大,作答相當踴躍;而〈從此以後・不漏洞拉〉參與者皆為女性,已經看過前作的觀眾有人選擇留在外面,等到演出時才進入貨櫃,作答氣氛相當緩慢,原本覺得自己不要再回答太多的我,雖然有刻意跳過幾題自己本來就知道的題目,但還是很難不扮演好學生的角色,兩場演出都獲得了新的身份,在演出結束時,各拍了一張拍立得照片。
安慰的島嶼和身體邊界(演摩莎劇圖提供)
提問的內容包含了具體事實,例如中華民國首四任總統為誰(很容易會忽略是「任」而非「位」),也有偏向鄉民式的冷知識(台灣的護國神山為?),又或者是牽涉到遷移中的身份資格(有沒有需要扶養的對象?),答對或者符合資格者會得到一張金色圓貼紙。聲音檔案從前述的簡訊開始,包含了多個以中文述說的不同離散、離鄉經驗,以及對於台灣是否收容難民的回答。飄移國家與性別不均,包含了西班牙、法國,以及以英文為主要語言的國家,是否收容難民的回答則有著微妙的區別,從不收容、難民應該對台灣沒興趣、到先處理香港難民⋯等等不一而足。
〈安〉劇與〈從〉劇皆在同一個貨櫃裡進行,鐵製上下舖的兩張床佈有蚊帳,〈安〉劇描述美軍駐台期間的慰安婦,包含了其背景,醫事檢查與潛在的暴力,在輕快的音樂與啤酒相伴下,演員時而邊跳舞邊說故事,時而分享啤酒,跳脫自身角色獨白。其中演員林哲弘以雷射筆掃過王熙淳大開的雙腿,以及王熙淳談論美軍休假幾天馬上離開,發生暴力事件無從追究也是難免的片段,特別令我印象深刻。〈從〉劇描述前往香港卻無法靠岸的越南船民,〈不漏洞拉〉是香港人最熟知的越南話,意味著「從今以後」。演員飾演「天運號」上的越南船民,述說數千船民到達香港被拒絕入境、香港改變其收容難民政策,到難民讓船強迫擱淺,最後邀請觀眾一起擠在小小的下鋪,感受當時船上有多擁擠,最後才一個一個將觀眾請出床外,離開貨櫃。
貨櫃外,演出概念與現實的疊合
我參與的兩場演出,天氣寒冷且下雨不斷,工作人員與觀眾等待的帳篷在小處滴著水,〈安〉劇的演出結束後,演員王熙淳一個人呆呆地坐著,她說她越演(越說)這故事就越難過。對我而言,她所經歷的觀眾必然很難感受,不只是因為演員或觀眾的角色不同,還因為觀眾在演出中,除非重複傾聽同樣的故事,否則並不像演員一般經歷重複。
生命經驗是重複的變形與意外的總和,在重複述說與演出/行動之中,人的立場與感受會有差異。身為擁有連續經驗的人,在離散之中經驗的,正好就是斷裂。環境中記憶無從述說與附著,造就了離散。這使得演出位於貨櫃更顯真實,在一個運送貨品、中繼而持續漂流的貨櫃,明明是連續的存在,卻更容易消逝在記憶的風景之中。包括這貨櫃,現在也消失在松菸的「文創大街」。
工作人員提及天氣好時,經過松菸的民眾往往會停下來聊天,那是珍貴的交流。對於一個演出研究計畫而言,這些因為中繼而有的相遇,或許跟述說故事的實驗與相遇一樣重要。對於正在實驗中的演出,形式、文本、表演都是過程中演化的一部分,研究的轉化與呈現也還有許多可能。我更留心關注的計劃未來性,如何在時間的洪流中,涵納此時此刻的變局,與過往的飄移。
在演出結束後,獲得新身份拍下拍立得照片時,很難不覺得自己是個消費者。為了迴避這種消費他人故事的罪惡感,第一次我選擇在貨櫃外拍了一張自己的照片,第二次,我拍了一張演員躺在床上的貨櫃景像。當時演員郭宸瑋正爬下床(或許要放飯了?),因為我的闖入以及他親切的配合,拍下這張假裝的劇照。仔細想來,我是最惡質的消費者,要求這計劃的工作人員,留在前台的角色裡,配合我拍照。像是那個人類學家與在地原住民的笑話:「有人類學家/觀光客來了,快把家裡的電視機收起來!」要如何不在這種情境中覺得自己是個過客,又或者,這些與自己的的生命經驗明顯有著親疏遠近的故事,如何能在相遇之後有所停留,或許是像調查計劃與演出永恆的疑問與挑戰。這並非演出者或調查團隊單獨負起的責任,而是演出團隊與觀眾共享的責任。在這樣的調查計劃中,要求觀眾去思考或感受至為重要。或許快問快答或聲音檔案,擔負了向觀眾(我)提問的角色,透過這些形式,能問自己什麼是飄移,什麼人能夠更順利地、更無痛地移動,而什麼人的移動付出更多代價。
公共空間,不歇止的佔領與缺席
貨櫃的曾經在場與此刻的缺席同等重要。飄移計劃的演出與體驗與觀眾離開一個黑盒子劇場的感受確實不同,在一個黑盒子中,每一個重複的造訪都是一個新的宇宙。然而在松菸,我們每一次行經這個環境都有目的,也許看電影,也許吃飯,也許只是想單純散步,也可能是短暫的觀光。
公共空間賦予了人流動與停留的潛能,究竟是什麼得以停留?究竟是什麼得以離去?如果能對這個計畫許一個願望,我希望這個計劃永遠不要進入黑盒子之中。這是一個任性的要求,但我確實覺得針對飄移,任何對觀眾、技術的方便,都可能偏離其航道的軌跡。在生活空間、公共空間中的佔領與缺席,跟演出一樣重要。當然我也期望被挑戰,縱使可能會不舒服,例如,在一個通風比十二月的版本更加糟糕的貨櫃裡⋯⋯⋯。
註釋
1、引用自聯合報,胡夢瑋,貨櫃命案/越女最後簡訊「無法呼吸…出國路失敗了」,https://udn.com/news/plus/9401/4127179。
《飄移計畫》
演出|演摩莎劇團Performosa Theatre
時間|2019/12/29 17:40〈安慰的島嶼和身體邊界〉、2019/12/30 17:40〈從此以後・不漏洞拉〉
地點|松山文創園區文創大街特設貨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