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想,為什麼要裸體?
純白的地板,空無一物,只有天上幾束閃電般的細長燈條。演出正式開始前,李貞葳與Vakulya Zoltan如互斥又互吸的磁鐵般,時而近,時而遠,轉身、小跑、慢走,每一步相互調頻。突然,就黏在一起了。他們小心翼翼地,丈量彼此身體,深怕一個不注意,就分開了。
貞葳的身體柔軟有韌性,說是丈量彼此,多數時候,其實是她扭曲著,為了不分離。但也因此,你不得不盯著她看,太美了。有點像《疊韻》裡,舞蹈家莫尼葉說的「赤裸具有一種怪異的方法,讓人回到力量更強大的舞蹈。…我沒有絲毫不自在的感覺,因為我已穿上了舞蹈。」貞葳的裸體也像是穿著一件舞蹈的衣服,就看著那件美麗的衣服,蜷縮、延展、折疊、凹曲、所有細節與整體運作無瑕。
某一刻,他們像拼圖一樣,就這麼面對面,疊合了身體,吻著彼此,好像對方是自己唯一缺少的一塊。他們朝各自的方向前進也退後著,停下後,只是呼吸。燈光隱晦間,你看到小小的晃動,從肩膀開始,清脆地,然後是手的擺動,由小而大。低頻音場也在底層隱隱流動,推進這儀式般的交融。有個瞬間,這個由肩至手擺動的奇異雙身體,好像就這麼成為一個身體了。
到目前為止,他們都是雙腳立於地,穩穩站著的。
不過,某種程度上,通過這個出神儀式,嘉年華式的狂歡開始了。他們先是有如異形要自體內竄出般,痙攣式的顫動、不協調的抖動。漸漸地,異化的身體佔領全身。當爵士樂曲”Sing Sing Sing”的鼓聲一下,能量改變了,掀起一陣騷動。他們肆無忌憚的奔跑、大跳、扭動、大笑、抱著轉圈、倒立,樣樣來。此刻,通過運動開始搖晃身體的穩固性、意義便在狂歡中脫韁、流竄。
從站立到出神,似乎提醒我一開始對於創作者選擇裸體的刻板印象,那種我以為乍看又是某種「裸體以示身體或性別的平等與解放」的宣言。不,與其說是平等與解放,不如說是差異與脆弱的極大化,因為他們不假裝中性,不假裝無所謂,否則燈光為何晦暗?身體為何只是站立?即便出神過後,最多也只是倒立。身體為何無法真正開放?可以看到,整個過程中,他們有些拘謹,像是因為裸體所可能帶來的恐懼感而無法放開,也像是面對伴侶、他者、世界的未知而無法交付。中間,他們試著通過某種交融或出神的可能,面對未知的恐懼。某種程度上,他們也的確開放了身體,站得穩穩的身體,開始有些張開、開始上下顛倒。
但最多僅止於此,精力流竄後,他們倒地、喘息、彼此交纏、滾動,漸漸卻如繩縛般緊緊捆束彼此,甚至有意無意間,為彼此遮住可能最敏感的部位,綁縛了更多打開的可能。所以,你有點難真正看見任何刺激或產生遐想的推進。雖然裸體,但沒有想像中的解放或激進,反而是真實面對「恐懼」而可能帶來的拘謹,並且試圖開放。
回過頭來,為什麼要裸體?
也許關於裸體這件事,兩人也未有定數。但至少在身體的存在與態度上,你會看到他們整個運動中,不斷面對恐懼與脆弱。就像兩個人在一起,成為關係的這件事,是不斷流動的經驗過程。過程中,你會恐懼、會沒安全感;但有時候你也會滿足於當下,你會自信,你會感到全然的交付與交融,但稍微偏一點,會不會就是彼此約束、綁縛?當然,也有另一種可能,兩人還是黏著彼此,但是孤單在一起,沒有誰將就誰,更沒有像作品剛開始的主動與被動,取而代之的是相互為彼此補上不足。各自為體,也彼此相依。完整後,也許就像舞作結尾各自分離,但誰說不是在一起呢?
最後,想起《疊韻》中,哲學家儂西回應莫尼葉關於「全然赤裸」的說法:「赤裸展示一種無限的脆弱。當我們赤身裸體,暴露在眾人面前,我們便完全處在外部,或是內在被不斷被推向外在,使得內在可以被指認、被辨識,並且使得內在退向一種更深層、更幽微、更無法觸及的赤裸。因此在某種程度上,赤裸根本就沒有全貌,就像孤獨也沒有全貌,沒有極限。」我想他們兩人說的都對,赤裸的確可以擁有如同莫尼葉說的力量,但正是因為面對了像儂西說的「赤裸的無限脆弱」,於是得以真誠勇敢。而貞葳與Vakulya Zoltan的身體,正在這兩者間擺盪著。他們不宣言,不做姿態,只是透過對彼此裸裎、對觀眾裸裎,手牽手,迎向這可能帶來的拘謹與不適,也朝向他們所要面對的孤單、在一起,以及後面所指向更大的未知與恐懼。
《孤單在一起》
演出|李貞葳、Vakulya Zoltan
時間|2016/06/03 19:30
地點|國家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