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臺灣原住民為主體的「TAI身體劇場」,從臺灣原民傳統祭儀與文化元素發展獨特的身體語彙,《深林》一作以耆老口中對於山林的敬畏與知識,透過舞者重複的佝僂身體姿態與踩踏動作,創造出個一個原民創作者想像的山林世界。然而值得反問的是,《深林》作為當代劇場創作,是否有可能、又是否有需要,成為純粹的原民想像?
舞作開始與結尾的大量煙霧,昭示了作品呈現的並非具體的人世,而是與人世或即或離的另一世界。舞台被一條曲延的銀河貫穿,舞者頭罩垂於身前的紅紗,佝僂地遊走於舞台空間。六位舞者或四肢觸地的爬行,或腳踏相同節奏地成列前進。舞者身體的遊蕩姿態加上紅紗掩蓋的面容,如獸、又或如魅般,呈現「非人」的形象。舞台上非人的「靈」【1】,雖不見面容,透過腳踏的聲響、嗚咽呢喃的怪語、甚至是呼吸喘息聲,同步踩踏出相同的節奏,正如暗夜森林中的萬物,透過人類不可知的語言與方法,相互溝通而構成了另一個令人敬畏的世界。
對於第一次觀看TAI身體劇場作品的筆者來說,《深林》令人驚艷的是不同於舞蹈教育體系的身體訓練。舞者不斷重複相似的踩踏、頭耍長紗等動作,偶爾出現的勾手、圍圈聚集,甚至是踢腳動作,都令人聯想到原民傳統樂舞,如奇美部落的勇士舞或是達悟族的甩髮舞,而舞者裸上半身並不斷重複動作所凸顯的肌肉線條與汗水,更呈現了部分原民傳統樂舞透過長時間重複動作,所達到的身體訓練。「舞動」在原民文化脈絡下,呈現了與西方舞蹈訓練體系下強調身體控制的舞蹈,截然不同的意義。
然而值得思考的是,以原民文化素材為創作概念的當代劇場,有可能「純粹」嗎?當筆者於演後座談時提到舞者慢速行走時前後晃動肩膀及雙臂,令筆者聯想到漢人文化的「七爺八爺」,創作者們似乎急著撇清與漢人文化的任何關聯,強調彎身姿態來自原民舞蹈姿態,或是「形成的過程」重於「形象」,甚至是「多看幾次演出」就可以忽略「非人」形象。姑且不論座談時另外兩位觀眾也表達與筆者相似的聯想,讓筆者不解的是,創作者的反應似乎努力說服觀眾《深林》是絕對純粹的原民作品,似乎有任何其他族群相關的詮釋可能,都是種污染。
出身「原舞者」的TAI身體劇場創辦人Watan Tusi,強調原民傳統祭儀的身體元素與「腳譜」所發展的訓練方法,成為其重要創作養分。【2】此一動機固然重要,作品中也可清楚地看見踩踏、節奏、勾手等原民元素,然而「黑盒子劇場」本身就是來自於西方的形式,當代原民創作者透過轉化,再現原民文化元素於舞台,此一創作過程就參雜來自不同族群文化的各種養分。更而甚至,「原民」此一名詞本身就是來自於「殖民」,意即如果沒有外來者的殖民,就不會有相對於殖民者的「原民」一詞。簡而言之,當代台灣原民創作者無法自立於(多重)殖民文化之外,正是其原民身份的重要特徵。在《深林》中,如獸如魅的非人者形象,雙臂擺盪令人聯想到「七爺八爺」,遊蕩姿態又如宮崎駿電影《魔法公主》中的山獸神靈體,又或有更多可能的聯想。正如共同編舞Ising Suaiyung於演後座談中所強調的「形成的過程」,筆者認為如果能進一步思考此非人者形象在創作與舞者工作中形成的過程,以及其反應出的「不純粹」原民想像,更能深刻凸顯「當代原民」創作者在創作過程中各種思考與可能生產的意義。
註釋
1、節目單中以「靈」稱呼此非人形象,然而於演後座談時,編舞者Watan Tusi認為這個形象可以是樹、小生物、或是其他「東西」,故下文皆以「非人者」描述之。
2、見TAI身體劇場,「演出團隊介紹:TAI身體劇場」,《深林》節目冊。
《深林》
演出|TAI身體劇場
時間|2020/08/23 14:30
地點|水源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