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彎身到直立《深林》
9月
21
2020
深林(TAI身體劇場提供/攝影Ken Wang)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001次瀏覽
盧宏文(劇場工作者)

「我們許多傳統樂舞的動作,都是彎著身子的。」

在我所觀看的該場次演後座談中,兩位編舞者之一Watan Tusi(瓦旦.督喜)提到了這麼一段話【1】,我覺得頗能扣合TAI身體劇場自傳統樂舞的踏地聲與身體動作中,所發想的「腳譜」訓練及編舞方法,亦能大致連結上在《深林》之前的舞作。

也因此,扣除掉在編舞及動作方法上另闢蹊徑的《赤土》(納豆劇場版),幾乎只要舞作中出現腳譜的身影,舞者們的身體多是略為前彎,或後仰又前彎,以符合踏地時的身體律動,同時也連結上原住民族身體勞動的姿態,且此身體姿態並不只關係著除草、耕作,或尋找水源等關於土地,身體重心需要低一點,才比較好操作的持續動作,亦包含原住民族在離鄉背井,從事建築工地的工作時,身體因負重而被壓得前彎,或是為操作機具,而使得身體必須時刻彎腰的現代化身體勞動狀態。

這些由農業社會,變遷至工業社會,在不同時間點所產生的身體動作,透過腳譜而顯影至TAI身體劇場過往的舞作中,這些動作的並陳,破壞了一種線性時間的想像,傳統樂舞中有著彎身的韻律,也同時疊合著人們進行農事時的彎身,以及操作工業化機具時的彎身,它們同時透過舞者的身體所表現,而原住民族所經歷的時間曲折、斷裂與複雜度亦被勾勒出來。

由此,面對評論人李宗興在《深林》的評論中所提出的關於「純粹」與「不純粹」的提問,其實頗為令人費解,該篇評論的批判包含「創作者的反應似乎努力說服觀眾《深林》是絕對純粹的原民作品,似乎有任何其他族群相關的詮釋可能,都是種污染。」【2】,而由於「當代台灣原民創作者無法自立於(多重)殖民文化之外」【3】,因此在李的期待之下,當代原住民族作品應該反映出一種「不純粹」的想像。

李宗興的論述確實值得所有創作者們反思,但在「純粹」與「不純粹」的設問前提上,我認為存在著奠基於生命經驗上的誤區,因此導致你的「純粹」不是我的純粹;我的「不純粹」也不是你的「不純粹」。就我身處在同一場座談中的感受而言,台上的編舞家確實沒有正面回應關於七爺、八爺搖晃的身體形象聯想,但這必然是因為追求「純粹」的原民身體所致嗎?還是另個可能性是,在所謂「純粹」的原住民族生活經驗中,並無可對照所謂七爺、八爺的形象聯想,因而也無從回應觀眾所欲代入的指涉。也因此當代社會所想像的多元、開放,以及「不純粹」,真的能夠包山包海無所不含括嗎?亦或是我們終究無法逃離生命經驗的框限,但我們不願面對,並期待作品中必得展現。

不過,有趣的是,從舞者擺動雙臂的重複動作中,連結到在場觀眾心中的聯想,這裡頭的確有種「不純粹」,欲從「純粹」中產生,並且被吸納回純粹的系譜裡。因而它們不再是二元對立的概念,也因此早就展開觀眾對於原住民族當代創作的想像幅度,使得觀眾可以不必參照既有的原民符號,來建構對於作品的認識。

在《深林》中,除了彎身與踏地,編舞家開始透過舞者的身體,找尋腳步動作以外的身體可能性,相較於其它舞作,在這次的創作中,開始能看到更多上半身動作的嘗試。包含前述所提的,重複雙臂晃動,以及一個重複出現的上身直立,雙腳輪流左右掃腿的動作,並且在《深林》裡也出現了一名舞者騎在另一名舞者身上的雙人舞編排。甚至在舞作中,也拿掉了原住民族歌謠或接近歌謠的曲調,取而代之的是自然環境音、電子音效與舞者們的怪叫聲。

而這些嘗試所欲開展的命題,對應的正是原住民族創作者的永恆提問,在傳統的養分,與既定的生命經驗下,除了族群與個體的不同差異外,再往前探索還有些什麼?因此動作往上身的蔓延,對應的是對於踏地與彎身的不滿足,也因應的是原住民族當代生命處境的經驗,在傳統之後,在現代化時間之後,還有更多的事情要去處理。

但既然是嘗試,必然也會有諸多卡關的地方。例如當舞者在執行雙臂擺動的動作時,多是由手臂的動作來帶動,軀幹較僵硬(或許也因此才會被代入七爺八爺的想像),身體的核心需等動作重複到一定程度時,才會跟著被帶動;而左右掃腿的動作更是讓舞者因為墊腳尖的動作,整個身體運動方向是向上的,連帶著肌肉也是朝上緊繃,與舞者執行腳譜時的下沉,呈現出一種斷裂。但就整體舞作而言,這些動作的嘗試,並非要割斷與過往的連結,而是希望能帶著過去的時間,發展新的動作型態,並且注入到未來的脈絡中。

在舞者執行腳譜時,雖然不是直接擷取傳統樂舞的動作型態,但可以感受到的是,即使不牽手後,仍能存在於個體上的律動狀態,它不斷的帶領編舞家與舞者們前進,但當過往少被用到的身體部位加入,律動時而受到干擾或中斷。也因此當直立的動作出現,而舞者即使不展現在外在肢體上,但仍能保持律動時,便會分外的令人感動,如雙手晃動到舞者的極限,透過重複的動作,終於能催動舞者的軀幹核心運作,並且達到同個頻率時,無怪乎編舞家之一Ising Suaiyung(以新.索伊勇),會從中看到一種傳統樂舞的身體【4】。而在雙人舞段落,舞者騎到另一名舞者的身上,上方舞者彎身,下方舞者直立身驅,但兩者仍持續在身體顫動中纏綿、喘息,直至上方的舞者著地,律動仍未曾止息,也令人觀察到在踏地所形成的律動中,身體如何離地的可能。

這些動作的嘗試,讓人感受到承繼原住民族的過往生命經驗,即使在不牽手、不唱歌之後,還能有哪些可能性存在。而彎身與直立不是一組二元對立,如同純粹與不純粹也不是,從《深林》中可看到,在身體直立起來的過程裡,仍然可以保有彎身的記憶與靈魂,彎身的動作不會消失,但會有更多新的動作由此而生,並且匯入整條未來將被看作是傳統的河流裡。

註釋

1、大意擷取自Watan Tusi(瓦旦.督喜)於當日演後座談中的字句。

2、李宗興〈如何純粹又何須純粹?當代劇場中的原民《深林》〉,表演藝術評論台,網址: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60668

3、同註2

4、大意擷取自Ising Suaiyung(以新.索伊勇)於當日演後座談中的字句。

《深林》

演出|TAI身體劇場
時間|2020/08/23 14:30
地點|水源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許多創作者正在開拓劇場的廣闊,投身深林也好、窮盡汪洋也好,也許我們應該正視且相信自身族群,而不是透過排除他人定義的、逆東方主義的卑微反邏輯劃地自限。
12月
12
2023
筆者認為如果能進一步思考此非人者形象在創作與舞者工作中形成的過程,以及其反應出的「不純粹」原民想像,更能深刻凸顯「當代原民」創作者在創作過程中各種思考與可能生產的意義。(李宗興)
8月
26
2020
我想,這是《我的名字,Kim》在此刻的臺灣演出的意義,不僅是新住民、新住民之子,對在不同時間階層來到這片土地的人們亦是:尊重與容許差異,彈性流動的雙重認同。
12月
19
2024
《密室三舞作》是一場驚悚又迷人的解謎之旅。「愛」造就著每一處的悲傷與孤寂,舞者的情緒濃縮於封閉的密室設計之中,在壓抑與奔放的對比下,體現愛的不可理喻,利用鐵器摩擦聲、玻璃碎裂、水滴落之聲效,試圖在虛幻裡尋求一絲希望與真實的線索。
12月
10
2024
對於三位舞者各自想表述的情感,透過身體的質地、表情的變化與彼此之間相互合作又抗衡的轉換下,讓我能明顯感受到他們想表達的情感投射和意涵。最後都爭累了,三人都躺在地板的那一刻,我知道一切將歸回原點。
12月
10
2024
在這部由七首詩組成的舞作中,光影成為情感傳遞的關鍵語言。從煙霧的迷離到雷射光的精準,光影的變化如同角色情感的軌跡,時而模糊、時而清晰,既象徵了探索過程中的迷惘與希望,也映射了生命課題的多重層次。
11月
24
2024
《密室三舞作》透過猶如儀式性的招魂的手勢,描述著人與人之間相互拉扯的情感關係,試圖在困境中召喚出人性中暗藏的魔鬼。三間密室以驚悚的氛圍綻放恐懼,然而,在毀滅殆盡的空間中,仍可透過舞者反覆的動作傳遞出人類對愛的渴望
11月
24
2024
《群浪》從電音和慢速中看到自由,放大生命的存在;從看似青春動感中探討其背後深層、關於身分認同的沉重議題。或許跟最後的結局一樣,沒有解答、沒有對錯;只不過,是以一種更為純粹,不常見的態度,切入觀察這個世界,在兩個端點中,找到一個舒適的平衡點。
11月
20
2024
編舞家林文中不僅運用了「無家者」的對話作為舞蹈主要配樂,在對話之間還慧黠地穿插了歌劇中的詠嘆調,壓抑、痛苦的情緒剎那間得到了一絲釋放,伴隨著優美的歌聲,彷彿讓生命獲得救贖般,一直沉溺於泥濘中的自己,也得到了舒緩與解脫。
11月
11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