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軟的傻,是這樣推送著巧勁《狂放的花蕊-獨舞》
12月
09
2021
狂放的花蕊-獨舞(慢島劇團提供/攝影Hsu YT Olli )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144次瀏覽

戴君安(特約評論人)


《狂放的花蕊-獨舞》是慢島劇團《狂放的花蕊》系列演出的節目之一,舞者楊維真和樂師許淑慧,兩人將西方音樂與當代的肢體、南管的曲調,與梨園身段糅合於一體,在龍潭晴耕雨讀小書院的二手書房搬演一段二十五分鐘的節目。

二手書房約莫來了四十位觀眾,卻已呈現爆滿的狀態,只留了一坪多的空間給兩位表演者。開演時,真空管撥放蕭邦的《離別曲》,許淑慧坐在角落的小方桌前,氣定神閒地看書,桌上放著一把琵琶和一副四塊,預告她將演奏這兩種樂器。以《離別曲》作為開場音樂,頗有「才剛相遇即要離別」的意涵,但也意喻另一個開始的轉折點。

屋外風強雨大,屋內平和悠然。楊維真一身黑色罩衫,短髮上戴著黑色呢絨帽,踩著褐色皮鞋,從容走進書房,宛如剛從巴黎降落的模樣。她走到桌邊坐下,許淑慧則起身將書放回書架,並將音樂關掉。楊維真看著窗外的雨滴,舉起茶杯敬窗外景色;接著又轉頭觀望四周,似乎想要先看清屋內的狀態,又似乎無視於屋內的人群,彷彿置身在空曠小屋中。

許淑慧回到她的座位後,兩人同時緩舉右手,許淑慧清唱南管曲《冬天寒》時,楊維真移動上身,讓延伸的手臂帶著她起身。她的右手指轉動如蓮花綻放,而左手臂則向外延展有如被繩索拉扯,她的身體頓時成為右古典、左當代的共融體。接著,無論是她擁抱書架並拉高右腳,或是隨手取書翻閱,又或是趴在窗台、敲打燈蓋、手指隨意畫在窗戶的玻璃上,都在在讓她的高冷氣息與南管的悠揚清雅,相映成趣。


狂放的花蕊-獨舞(慢島劇團提供/攝影Hsu YT Olli )

雖然這是一場獨舞的展演,但是舞者和樂師的對應相當巧妙。少了樂師的襯托,或許舞者的氣息就不會如此明顯。當許淑慧拿起四塊敲打時,楊維真則敲打書架與之附和;當許淑慧踩著科步走入觀眾席時,楊維真則遠離眾人且腳踏地板發出強烈的節奏感。這時的許淑慧宛如小家碧玉的閨女,而楊維真就像大氣外放的俠女;而此時,我倒是思索著,若非風雨交加,倘她二人走出屋外,踩踏在波斯菊狂放的花圃中,可能又是另一番別緻的景象。

楊維真突然脫下黑色罩衫,將罩衫的內外翻轉,許淑慧將罩衫接過來披在肩上,此時才發現反面是清亮的灰色,這一衣兩穿的概念,倒也恰如其分的襯托兩人一明一暗的角色區隔。當楊維真下蹲時,許淑慧和她擦肩而過,走到桌邊,拿起琵琶,邊彈邊唱《冬天寒》。此時,剛立起的楊維真則用白話文說了一小段冬天寒的故事:「一名大小姐請她的丫鬟去送保暖衣物給她的心上人⋯⋯」。我心裡納悶,對於聽不懂泉州腔閩南語的觀眾而言,此刻應會覺得她們說的比唱的「好聽」(易懂)吧。其實,許淑慧優雅的唱腔有如一段樂曲的主旋律,而楊維真的台詞則有如副旋律,兩人共譜的美妙音符,暫時讓眾人遺忘窗外的風雨,只專注於她們的唱和。

許淑慧把曲子的段落拆開,在她接下來的歌聲中,楊維真開始了一段獨舞,其中也出現好幾次拍打蚊子的動作,有如經典的南管句點,以打蚊子為拍子。許淑慧手中的琵琶在她俐落的輪指運轉下,音色有如珠玉碰擊般清脆,使人真切體會白居易《琵琶行》中所說的「大珠小珠落玉盤」的聽覺感受。這股擾動呼應窗外的風吹、草動、雨珠、花彩,好似要將嚴冬送寒衣的情緒在此高調地瞬間渲染。

楊維真的獨舞也隨著琵琶的張力而高亢飽滿,她的手腳在有限的空間橫掃,有時看似即將打到第一排觀眾,卻又巧妙的在他們眼前掠過而無碰觸;有時她的形體像是即將破門而出,卻在轉身的瞬間立即回返。她在最後幾分鐘,真有如狂放的花蕊般,有時迎風搖曳,有時昂首挺立,有時燦爛繽紛,有時冷靜孤傲,幾乎每個瞬間都快速發出無限多訊息,令人產生無數聯想。

最後,許淑慧俏皮的問:「蚊子打到了沒?」

楊維真答:「有」。

於此,一語雙關的以南管的句點及科步的魁儡落線,結束這場短而勁亮的演出。

《狂放的花蕊—獨舞》因許淑慧而收畫龍點睛之效,但楊維真的氣場更是整體串流的主軸。她既當代又古典的質感,是多年舞蹈訓練及演出經驗相乘的總和。她於年少時期,在南部的科班訓練打了舞蹈基底,青年時期再到荷蘭舞蹈戲劇學校進行深層的身心開發。無垢舞蹈劇場的經歷、在法國與林原上的多年合作,以及回國後,進入漢唐樂府,浸淫在南管戲曲的程式語言,多重累加的養分,造就她一身獨特的肢體符號與內蘊。


狂放的花蕊-獨舞(慢島劇團提供/攝影Hsu YT Olli )

在此作中,楊維真的顯性光芒和許淑慧的隱性光暈,像是南北兩極般的遙遠,卻又相互輝映並共同環抱一個彼此構築的框架,而在此框架中,各自擁有部分自由發揮的空間。她們的創作手法,應可說是採用自1960年代,當後現代舞蹈在美國開始捲浪堆沙之際,由安娜.哈普林(Anna Halprin)發起,再經崔莎.布朗(Trisha Brown)極致發揮的結構即興(structured improvisation),也就是創作者制定遊戲規則,在此規則下,表演者有其必須遵守的指令,在指令之外,則可以任意揮灑。

有趣的是,雖然題為「獨舞」,但是除了楊維真的舞蹈外,許淑慧不僅扮演樂師的角色,也下場表演梨園科步,行動間既有偶的身段,也有從傀儡戲轉譯的架式,不但翻轉觀眾預期的心理狀態,也算是埋了一支漂亮的伏筆。換個角度思考,她們是舞者與樂師,除了各司其職,也各跳了屬於自己的獨舞。

最後,以製作《狂放的花蕊-獨舞》的節目而言,慢島劇團看來似乎不務正業,實則是破格之舉。或許可以說,這是慢島劇團追求跨域精神的表現。或許是他們對自己的期許,秉持慢飛的精神,即使是小小藝術季,也要做到精緻,就像即便此刻屋外風強雨大,看似弱不禁風的波斯菊依然滿地狂放。看來,我們都需要有點傻勁,才能成就一番格局。

《狂放的花蕊》

演出|慢島劇團
時間|2021/11/27 16:00
地點|晴耕雨讀小書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所以,「跳舞的劉奕伶」或「脫口秀的劉奕伶」,孰真,孰假?跳舞的劉奕伶必是真,但脫口秀的劉奕伶難免假,此因寄託脫口秀形式,半實半虛,摻和調劑,無非為了逗鬧觀眾,讓觀眾享受。
7月
21
2024
作品《下一日》不單再次提出實存身體與影像身體的主體辯證,而是藉由影像之後的血肉之軀所散發的真實情感,以及繁複的動作軌跡與鏡頭裡的自我進行對話;同時更藉自導自演的手法,揭示日復一日地投入影像裡的自我是一連串自投羅網的主動行為,而非被迫而為之。
7月
17
2024
無論是因為裝置距離遠近驅動了馬達聲響與影像變化,或是從頭到尾隔層繃布觀看如水下夢境的演出,原本極少觀眾的展演所帶出的親密與秘密特質,反顯化成不可親近的幻覺,又因觀眾身體在美術館表演往往有別於制式劇場展演中來得自由,其「不可親近」的感受更加強烈。
7月
17
2024
「死亡」在不同的記憶片段中彷彿如影隨形,但展現上卻不刻意直面陳述死亡,也沒有過度濃烈的情感呈現。作品傳達的意念反而更多地直指仍活著的人,關於生活、關於遺憾、關於希望、以及想像歸來等,都是身體感官記憶運作下的片段。
7月
12
2024
以筆者臨場的感受上來述說,舞者們如同一位抽象畫家在沒有相框的畫布上揮灑一樣,將名為身體的顏料濺出邊框,時不時地透過眼神或軀幹的介入、穿梭在觀眾原本靜坐的一隅,有意無意地去抹掉第四面牆的存在,定錨沉浸式劇場的標籤與輪廓。
7月
10
2024
而今「春鬥2024」的重啟,鄭宗龍、蘇文琪與王宇光的創作某程度上來說,依舊維持了當年與時代同進退的滾動和企圖心。畢竟自疫情以來,表演藝術的進展早已改頭換面不少,從舞蹈影像所誘發的線上劇場與科技互動藝術、女性主義/平權運動所帶來的意識抬頭、藝術永續的淨零轉型,甚至是實踐研究(Practice-as-Research)的批判性反思,也進而影響了三首作品的選擇與走向
7月
04
2024
當她們面對「台灣唯一以原住民族樂舞與藝術作為基礎專業」的利基時,如何嘗試調和自身的文化慣習與族群刺激,從而通過非原住民的角度去探索、創發原住民族表演藝術的樣態,即是一個頗具張力的辯證課題。事實證明,兩齣舞作《釀 misanga'》和《ina 這樣你還會愛我嗎?》就分別開展兩條實踐路線:「仿效」與「重構」。
6月
27
2024
現實的時空不停在流逝,對比余彥芳緩慢柔軟的鋪敘回憶,陳武康更像帶觀眾走進一場實驗室,在明確的十一個段落中實驗人們可以如何直面死亡、好好的死。也許直面死亡就像余彥芳將回憶凝結在劇場的當下,在一場關於思念的想像過後,如同舞作中寫在水寫布上的家族史,痕跡終將消失,卻也能數次重複提筆。
6月
26
2024
對於三個迥異的死亡,武康選擇一視同仁,不被政治符碼所束縛,盡力關照每一個逝去的生命與其相會的當下,揣度他者曾經擁有的感受。不管可見與不可見,不管多麼無奈,生與死跨越重重的邊界。
6月
26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