厭世不可恥但是沒用──「厭世二重奏」《粉紅星球》與《馬林路19號》
12月
09
2019
馬林路十九號(盜火劇團提供/攝影58k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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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又升(專案評論人)


曾幾何時,對於一些流行的名詞與感受,已經覺得陌生,甚至它們明明過了一段時間,我還是跟不上腳步,所謂的「厭世」或「生無可戀」就是一個例子。抱著一窺究竟的心態,來到位在林森北路的濕地觀賞「厭世二重奏」。放眼條通誘人的酒吧,我只厭口袋鈔票太少,而可戀之物太多。

盜火劇團的呈現充滿巧思:入場前,視抽出藍色或粉紅色的塑膠球而定,觀眾被分為兩批。我們就在晚間七點到九點多之間,「先後」又「同時」地欣賞了《粉紅星球》和《馬林路19號》。它們是兩個作品,也是一部戲的上下半場,孰上孰下端看運氣。三位演員中,一位(趙欣怡)跟觀眾一樣,經歷了這部戲的上下半場;另外兩位(李本善與彭士詮)則形同一部戲演了兩次。這點相當有趣。


蒙太奇與平行宇宙

我抽到粉紅色球,所以先看了《粉紅星球》。這部「參與式」作品大分三段:首先,大家身在準備前往粉紅星球的飛船中,領航女孩莎莎一身性感粉紅,跟觀眾熱情招呼,現場如同綜藝節目,有糖果吃、有飲料喝,氣氛歡樂且互動融洽,許多人不怕生,順勢成了演員;隨後,電話鈴響,我們被告知無法前往目標,莎莎離去,空留電視螢幕與投影播放各種地球末世畫面(配上周圍的粉紅色燈光、素淨白牆與若干前衛擺飾,頗具現代藝廊的情調)。最終,莎莎作為另一位女孩返回,華服已褪下,告知大家她在馬林路的經歷,並表示許多事情已經遺忘──觀眾在入場前,也被要求寫下想要遺忘的事情。

粉紅星球(盜火劇團提供/攝影58kg)

以上林林總總發生在晚上七點到八點之間。中間莎莎離去的段落,使不少觀眾喪失焦點,作品一時沒了重心。雖說在這種安排下,觀眾也算演員,應該接棒繼續自嗨嗨眾嗨嗨,但莎莎的氣場畢竟強大,大家期待著她的再臨。

在略顯漫長的換場之後,我們隨後欣賞的《馬林路19號》是形式上較為典型的劇場作品。提寶與猴子是兩名闖入陌生人家中準備自殺的男子。他們針對如何打掃、掃得乾不乾淨、是幫了還是打擾了屋主、是否寫道歉信等小事爭論不休。隨著話題來到召妓,我們或許猜到飾演莎莎的演員稍後即將進門,事實也的確如此。三個角色短暫互動後,女孩離開。在此,觀眾容易把這個段落鑲嵌進上半場莎莎從離開到返回之間的空檔,自動蒙太奇一番。接著,提寶與猴子正式自殺:先上吊後舉槍。皆不成後,持續摸索而提寶意外中彈,率先死亡。

在現實中,這部作品發生在八點多至九點多之間;可是,在作品中,場上掛鐘卻自七點開始計時。換句話說,就文本而言,我們把同一段時間過了兩次,經歷了平行宇宙。


厭世、荒謬與虛無

坐在中山北路一間低調的日式酒吧裡,我試著跟調酒師描述我在《粉紅星球》所喝飲料的味道。回想剛才經歷的劇場時間,感到燒腦而奇妙。可是除此之外,我獲得了什麼意義?本想探究的「厭世」又是什麼?

在《馬林路19號》中,我們不知道提寶與猴子為何要自殺,只知道他們為此付出了許多努力(一早四點多起床,認真協議由誰攜帶上吊用的繩子),厭世表現為設法離開此世。在《粉紅星球》中,大家不曾去過那顆星球,只知道它無限美好,厭世表現為設法抵達彼世。可是,此世到底怎麼了?為何要離開它?

我們只能從場上的影音資料和角色敘述知道它很糟、很亂、病入膏肓、乾脆砍掉重練。這種末世觀點其實常見於當今許多紀錄片和新聞片段的「宏觀報導」段落,好比「工業開發過度,人類喪失自然林地,陷入水資源戰爭,而經濟失衡、政局敗壞、家庭瓦解等因素導致人心惶惶、信仰幻滅,進而是各種奇宗異教興起……」云云。

這些或許都是事實,但在與《馬林路19號》和《粉紅星球》類似的文本中,往往只是背景。文本的作者與角色通常不選擇其中任一項議題來沉思和戰鬥,只消讓觀眾知道這些事件湊在一起簡直讓地球和生活爛爆了即可。畢竟,相關議題已經產生了太多文本,倒不如轉而呈現那種「受不了這一切」的感覺本身。

厭世的原理漸漸浮現。這種呈現感覺本身的策略是困難而危險的。把此世的各種亂象與糾結視為原因或過程,它們導致的感覺就是結果。然而,任何故事都很難逃避原因或過程的刻畫而只論結果,否則敘事將流於單薄。為什麼痛苦?因為薪水太少嗎?為什麼難過?因為性別壓迫嗎?為什麼憤恨?因為族群對立、認同錯置嗎?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使人厭世?因為這一切。

可是,一切又是什麼?在此,宏觀的、因而也是一種疏離的視野,正好成為空洞的、甚至是反智的託辭,看似俯瞰人間世,察覺百病叢生,實則不加細究,心中逕自與之保持距離,只餘事後的莫名哀嘆。也許厭世仍有其現實根源,只是當事人不願或不知如何說明,僅以「厭世」二字為標籤輕輕帶過,但在一個不免要表達與溝通某些意義的文本中,這麼做卻無法渲染觀眾,加重「厭」的力道和「世」的複雜。

別誤會,批判現實並不偉大。事實上,呈現感覺本身是完全可能的,而且手法各式各樣。為了避免單薄,「倒果為因」──將活著的苦難代換成尋死的不易,使厭世感具體化為一連串繁瑣程序──就是一種解方。提寶與猴子的搭檔,頗似漫才中「逗梗」與「捧梗」的結構,《馬林路19號》就這樣創造了大量的對話短路和邏輯錯位。整場戲下來,真正自殺的段落大概只有十分鐘,而即便是這十分鐘,也都在插科打諢(提寶的頭甚至塞不進上吊用的線圈),活著成了徹底的荒謬。

此外,描述現實也不是必要。一味呈現想像的美好──最好是美好到沒人相信或不敢相信,因此只能訴諸空想、調動超越現有科技水平的儀器與船艦──也暗示了現實的匱乏和達到美好世界的無能。在《粉紅星球》中,莎莎訴說了一個幾近共產主義的國度:在那裡,人類各盡所能、按需分配、團結友愛、消除異化,每個人都可愛又快樂。當然,現實既非如此,我們也沒有任何達到目標的方案。在莎莎的一號笑容和觀眾們的大聲呼喊中,烏托邦成了至上的虛無。

《粉紅星球》和《馬林路19號》──或者說它們呈現的當代人?──拒絕正視幻想的現實本質,也不去挖掘現實的微觀本質,而是著力深描與享受浮泛的表象。為了充實厭世感,或者說,挽救凝視厭世感所造成的故事稀薄,荒謬和虛無便接踵而來。這大概就是二重奏的譜曲與樂句。

事實上,類似觀念的玩耍自後現代論述瘋傳以來,早已不稀奇,多的是新瓶裝舊酒。儘管如此,舊酒有無陳年價值、是否隨著時代不同而有新味,才是重點。二十多年前,島上瀰漫著「世界末的華麗」,而二十一世紀將近第二個十年的現在,這種「表淺的藝術」(必須聲明,這種說法不帶有任何道德或價值判斷)已經發展到極致,在青年意識形態中根深蒂固,自成美學類型之一格。誠如前述,我不確定這是一種現實的批判性反映,還是參雜了創作者的認同,也許都有吧。無論如何,對時間形式之翻玩、對荒謬與虛無之致敬,正是「厭世二重奏」的成就。


酒後微醒,厭世自反

喝酒是自醒而醉,傍晚到凌晨的條通卻是自醉而醒。離開日式酒吧,部分店家已暗下扛棒。這時獨自走在路上,容易把眼前的蕭瑟跟適才酒酣耳熱、暫失自我的狀態對照,在寒冷中閃現一絲清明。沒想到,「厭世二重奏」竟也如此。

從《粉紅星球》到《馬林路19號》,一路熱熱鬧鬧、嘻嘻哈哈、絮絮叨叨,三個角色都極為忘我地搬演著華麗與無聊(偶爾帶點悲傷),不像某些劇本賦予人物片刻的醒覺和反思,隨後是成長或轉變。正是因為這樣,荒謬與虛無才得以成立,厭世感足夠深刻。本以為盜火劇團惠賜了大叔一分典型的厭世文本,使我有幸窺得厭世之堂奧,誰知全劇最後卻露出了馬腳。

提寶死後被裝進黑色塑膠袋,露出一隻手臂;海聲漸入,我們再度想起他那神秘的航海家身分。聽著「人名─職業─年紀」的播音(在馬林路19號這間屋子的觀眾,只聞莎莎的聲音而不見其人),以及調性哀傷而優美的鋼琴聲,我們彷若眼見地球上消逝的生命群像。此時,提寶緩慢站起,身體頗具表演性地走向舞台內側,撕掉了牆上掛幕,剎那間身在一片粉紅(即我們上半場所在的飛船,也就是隔壁空間)的另一批觀眾現身,他們也正看著《粉紅星球》的尾聲。

這一撕代表平行宇宙的交疊,而作為畫外音的鋼琴聲,更讓提寶這一走代表角色的自我醒覺:死後,有意識地踏上前往粉紅星球的道路。什麼,原來荒謬與虛無是可以昇華的?我還以為厭世是一座無間地獄呢。提寶何不就那麼莫名其妙地死去,一切結束?在這不到五分鐘的結局中,諸如「救贖的可能」、「完美境界之可實現」、「我們總歸還是需要一點高潮和完美的句點」等最狗血的概念竟通透紙背、一應俱全,近兩個小時「表象萬歲」式的內容一縮,突然深刻正經、溫馴乖巧了起來,讓我一時驚愕。

喂!說好的厭世呢?我還要更多更多的厭世啊!別開玩笑了!

虛無與荒謬被告知要適可而止,《粉紅星球》和《馬林路19號》必須串聯起來,以收「負負得正」之效。然而,這麼做可能恰恰是「正正得負」吧。在厭世精神的主導下,虛無與荒謬是常態,完全可以且應該繼續下去。為了整合這齣二重奏、賦予其「深意」,把兩者終結掉或許才有問題。

厭世的感覺和文本既然蔚為風潮一陣子了,想必一點都不可恥,甚至有不少人自豪。如果是這樣,何須停止?一旦停止,就不免令人懷疑,創作者自己的心靈深處是否也覺得,面對兵馬倥傯的生活、職涯、志業、社會關係和渺茫的未來,其實沒時間厭世;所謂的厭世,只是玩笑話、強說愁和奢侈品,最終是沒用的……。

《「厭世二重奏」《粉紅星球》與《馬林路19號》 》

演出|盜火劇團
時間|2019/11/29 19:00
地點|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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