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對張堅豪有印象,是鄭宗龍的《在路上》。那次記憶滿鮮明,一個貼著牆壁背對觀眾橫向行走的人,對比場上表演性強烈、三八搖擺的駱思維與江保樹,他其實有點突兀。不是想被看見的那種,而是拼命想藏,卻難躲觀眾對於高挑身形注視的那種。五年後,張堅豪首次發表個人長篇作品,大概也有點這樣的意味,那個總想躲起來的大男孩,這次被逼的要觀眾直視自己。竟還選個逃不掉的題目《你看看我》。都想逃了,還要人看,看什麼呢?
先不說「看」與權力二字的牽扯。就以這項感官活動來說,相較於其他感官如嗅、嚐、觸,其近身性是相對低的,與外部世界的距離感則相對高。「聽」不算在內,因為若以感知人類學者David Howes與Constance Classen所言,西方脈絡下,視聽除了在可見的身體位階上看似較接近思想中心的腦以外,也是識字率、印刷普遍後,得以大量與廣泛取得知識的重要身體途徑。也就是說,無論就知識取得而言,或與身體的親密感來說,「看」都是關於距離且難與親密感搭上邊的詞。而身體與世界之間的距離感,讓我們在第一次與世界交遇時,有了些時間在頭腦(思考)上面作用一下,各種價值觀與權力拉扯於焉而生。
更不用說,約翰.伯格精闢見解「女性的身份就是由審視者與被審視者所構成…女人身上的審視者是男性,被審視者是女性。她把自己轉換成對象,尤其是視覺的對象:一種景觀。」將場景轉移到舞蹈教育體制,倒是再真實不過了,大概可以換成「舞者身上的審視者是老師或編舞者,被審視者是舞者。」於是,多少追逐鏡中理想肢體的舞蹈班或舞蹈系學生,難逃因觀看而產生的焦慮,當然,享受觀看的也大有人在。不過,這種焦慮在女性舞者身上應該較男性舞者來的普遍。畢竟物以稀為貴,男性舞者在舞蹈領域佔少數,被觀看的壓力,即便有,可能也相對容易釋然。
不過張堅豪倒是有點特別,身材高挑、身體能力優秀如他,就觀看而言,理應釋然,但他卻總散發著逃避被看的訊息。於是就連宣傳DM上,他的四位舞者,不是頭埋水槽,就是冰箱或櫃子,有夠不想被看。為何不想被看?也許有一個貫穿整支作品的線索可循,關於競賽。從一開始舞者們在場上用身體即興地對應音樂,有古典聲樂,也有流行音樂,小小battle;到相互間身體部位即興的動力拋接,甚至後來,兩兩遊戲成為激烈競爭與控制;以及最後殘留場上的籃球比賽環境音等等,甚至直接以運球、傳球作為實驗身體動力的基礎。競賽的種種隱喻若隱若現,似乎剛好從另一個反面指向看似害羞、逃避觀看的編舞者內在心理狀態。無論是有關他從小生長的舞蹈教育體制、當代舞蹈生態甚至現代人緊繃的生存環境等等,都有可能是這個競賽氛圍所指向之處。
若暫且將「不想被看」與「競賽」視為一體兩面來理解《你看看我》,一件有趣的事從旁浮現,對比這位極度想逃離觀看作為一種權力的角力場,張堅豪找來的舞者,尤其是現任職於安養機構的25歲朝九晚五上班族,沈樂,根本很想享受被看。從外型上來看,也根本與張堅豪是兩個極端。沈樂似乎不高,體型中廣,大學才開始跳街舞,就當代舞蹈領域來說算是素人,但身體靈活度、節奏感倒是實實在在吸引著觀看的目光,他毫不閃躲。也許因著他的自在,與夥伴遊戲之間的有機,讓看與被看的距離感稍稍滑脫。
這裡,於是產生了一組反差滿大的對照:想逃離被看的專業舞蹈訓練下的編舞者,與享受被看的素人舞者。已經多多少少給出了具暗示性的方向,究竟是真的想躲藏?或其實想被看?或是透過什麼樣的面貌被看?作品是面鏡子,折射出來各種可能,編舞者自己看到了什麼呢?作為張堅豪第一次的長篇作品,他還沒有說得太多,也沒說得太深。躲藏與競賽,也許可以再玩味一下。
《你看看我》
演出|小事製作
時間|2016/11/26 19:30
地點|納豆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