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苗栗市磨咖啡的二樓座席,隔著玻璃窗外的馬路紛嚷,鄭淑芬踏著赤足靜靜上場。她洗練的眼神和端正的姿態,讓人幾乎要忘記她是一個年逾70餘歲,近幾年才接觸表演的半素人。她緩緩而鄭重地向觀眾道出劇場禮儀,卻在最後幾句卡頓、斷裂、無法言語,《忘了你也忘了我自己:日落》(下稱《日落》)於焉展開了她的關懷:失智者。
三位正值風華的年輕舞者簇擁而上,為鄭淑芬溫柔的穿上罩衫和鞋子。她們牽起手共舞,「先左腳」、「摘」、「笑」,這些標示動作的口訣讓這一幕像是一場舞蹈練習,但流轉三人之間的長者欣喜卻遲緩的行動,又提醒著觀眾,台上這場練習課所想要喚醒或尋回的,或許遠比舞蹈要來的更多。
忘了你也忘了我自己:日落(王怡方提供/攝影張翎沄)
隨著作品推進,鄭淑芬的節奏逐漸與其他三人抽離。她扔出了一顆球給女孩們,然後忘了遊戲、開始整理盆栽;她喚女孩們來堆積木,然後忘了遊戲、在堆滿垃圾的箱子裏頭翻找自己也不確定要找什麼的什麼。老人與女孩們在《日落》之間不斷錯身的節奏距離,詩意又痛徹地【1】表現出失智者與正常世界之間的時差。
但讓我困惑的是,除了第一個段落巧妙的結合舞蹈練習與失智者試圖重拾生活技能的場景,大多時候我無法清晰地理解舞蹈本身在這部作品的定位。無論其他三名舞者是否正與鄭淑芬(失智者)互動,《日落》都還是為她們編排了一些舞蹈動作。而這些肢體表演在我看來並沒有補述、強調或是延伸出任何東西,我無法明確地釐清它們在這部作品的功能是什麼。
從王怡方《忘了你也忘了我自己》系列的《重複》【2】到《日落》,目前這個系列創作仍專注在探索失智者與正常社會的關係與斷裂。而從王怡方的演後分享,也不難看出她如何基於生命經驗,而萌發完成這個創作計畫的使命感。
但也因此我不禁想問,王怡方作為親身見證失智者從虛弱至凋謝的陪伴者,在她的創作裡有沒有為自己留一個位置,同時對失智者身邊,正經歷另一種失去的照顧者給予一些關照?無論是不是以系列作的形式呈現,我都期待這個創作計畫能同時關注失智者以外,仍在「正常」軸線上的人事物。或許藝術不能為任何人找回已然偏離、迷失的至愛,但至少創作者或觀者或許有機會從中拾得一些吉光片羽以供惋惜——無論是記得的人們、亦或是已忘記的人們。
註解:
- 在我所觀演場次的演後座談裡,一位觀眾提出了他的生命經驗——有些失智者因為無法清晰分辨身旁的人事物而衍生妄想,出於防衛而對身邊的照顧者或陪伴者出現暴力傾向,對於《日落》以唯美的筆觸描繪失智者,就他而言有些無法諒解。而我做為沒有相關經驗的一般觀眾,《日落》的溫柔質感反而更能襯托創作者內心的不捨與痛楚。但這樣的落差也再一次提醒我們,當作品涉及嚴肅的當代議題的時候,作品如何適切回應與創作者(在同一個議題上)有不同生命經驗的觀者,是何等重要的功課。
- 王怡方《忘了你也忘了我自己》系列的前一部《重複》在今年四月首演於2022艋舺國際舞蹈藝術節;《日落》的首演則是八月在臺北藝穗節。我未能親炙《重複》的演出現場,但從王怡方的親身分享及演出片段來看,應當是一部王怡方親自揣摩失智者狀態的獨舞。《重複》演出介紹可參見:https://www.wantodancefestival.com/22prog/18
《忘了你也忘了我自己:日落》
演出|王怡方
時間|2022/10/15 19:30
地點|More café 磨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