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殖民的鸚鵡《女誡蓮扇白鸚鵡》
12月
17
2021
女誡蓮扇白鸚鵡(漂鳥演劇社/攝影張芮慈)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379次瀏覽
宋柏成(臺灣大學歷史學系學生)

《女誡蓮扇白鸚鵡》改編自佐藤春夫1920年代的小說《女誡扇綺譚》,此書以日治時代的臺南作為背景,講述敘事者「我」(《女誡蓮扇白鸚鵡》中化名為佐藤晴夫)在臺南的旅遊與歷險。敘事者在當地人的陪伴下,意外闖入一處荒廢古屋,並在此遭遇靈異事件。整起故事就是講述敘事者對於廢屋鬧鬼事件真相的追查,最終他透過各方敘述與具體物證的線索推敲,否認鬼怪的存在的可能性。敘事者推測所謂鬧鬼,不過就是意外撞見男女幽會的巧合。至於事實的真相《女誡扇綺譚》始終沒有說明,只是留下多種可能性予讀者想像。

佐藤春夫來自殖民母國日本,是以一種他者的、殖民者的視角觀看臺灣,其筆下的敘事者亦是如此。若是將此書放置於日治時期臺灣文學的脈絡中,這種以殖民地臺灣作為書寫對象,使日本中央文壇的讀者感受異國情調的策略並不罕見。在帝國的眼光下,臺灣的文化現象就成為落後的、神秘的、難解的,就像是《女誡扇綺譚》中被敘事者斥為不可信的鬼怪傳說。到了《女誡蓮扇白鸚鵡》中,此劇在舞臺設計上也扣合殖民者的眼光,舞台從被遮蔽的狹隘開口逐步打開,最後才以整體開闊的樣貌呈現給觀眾。就像是敘事者逐漸深入臺南,並對於臺南的外在形象的了解越來越多。

只是,殖民地看似逐漸向殖民者開顯,但其實殖民地的內在文化始終是遮蔽的。因為儘管敘事者得到越來越多的消息,也做出越來越有邏輯的推論,廢屋的真相在小說中並沒有被揭開。《女誡扇綺譚》言盡於真相開展前,就像是為非理性的、不能以邏輯描述的敘事保留模糊的曖昧空間。讓臺南本地的文化在日本殖民者的探問之下,仍保有抗衡的力量。換而言之,《女誡扇綺譚》並不是一味為殖民者代言,反而是在殖民者的視野下,保存不被現代性的理性客觀框架所接受的感性與主觀。小說中「荒廢之美」成為故事的核心概念,臺南承載龐大、古老而美麗的歷史傳統,就算荒廢仍保有自身的文化精神,而不是在殖民者的眼光下貶為毫無生機的凋亡。又後來,當敘事者有機會能得到廢屋的真相時,他是直接拒絕知道真相,主動讓出了真相的詮釋權。佐藤春夫雖然在小說中追求客觀的真相,但主觀感受的敘事並沒有被否定,他沒有將事件的真相鎖死於原因追問中。

到了《女誡蓮扇白鸚鵡》,此劇分成「女誡蓮扇」與「白鸚鵡」兩個篇章,前者大致延續《女誡扇綺譚》的書寫,保留殖民下的本地文化抗力。後續在「白鸚鵡」篇章中,卻將隱翳的廢屋真相揭露,劇中增添敘事者所不知道的靈異事件成因。廢屋確實如同敘事者的猜測,曾發生一段愛情悲劇。但在他的猜測之外,此劇還額外擴寫了家族的文化與社會問題。「白鸚鵡」篇章以敘事者的不在場讓殖民者撤退,使敘述的對象由敘事者轉換至黃家婢女。這種轉換是從臺灣本地的視角出發,使臺灣本地從殖民者手中奪取話語權,進而從自身文化出發去編織事件的意義。這種意義編織的結果是以一種因果追問的姿態,建構了文化內部的運作規律。就像是「白鸚鵡」篇章的家族的文化與社會問題,還在清代臺灣開發史上找到一個對應的原型,也就是沈家二爺害死大爺的事件。

但弔詭的是,當本地視角試圖發出自己的聲音時,恰恰打破了文化的自主性。《女誡扇綺譚》中透過敘事的留白使得本地文化得以用神秘的姿態與殖民者的理性現代化訴求對抗。一旦《女誡蓮扇白鸚鵡》將原著隱而未現的愛情悲劇直接攤開,將本地文化的最後反抗給壓制,以追求真相的態度進行除魅。這種做法雖然嶄露了臺灣文化的自主性,但在另一個層次上是將敘事的許可權全盤讓與現代性的邏輯。殖民者的語言介入了被殖民者的真實世界,而且還延續到當代。就像敘事者「我」在1920年代猜測性的言說,在2021年的《女誡蓮扇白鸚鵡》中化為了劇中的現實。筆者認為,這樣的結果可以解釋成當代思維的某種局限使得難以用實證語言描述的神秘現象,必須被以因果論述進行鎖定。這扼殺了敘事的活潑與靈動,以及感性主觀的純粹感知世界存在的可能性。最終,再一次賜死黃家婢女。

對於既自主又被控制的弔詭局面,就得提出一個問題:到底什麼是敘事的自主呢?當代臺灣看似享有自主論述的權力,但背後的時代結構真的有讓自主論述存在的可能嗎?若是以《女誡蓮扇白鸚鵡》為例,所謂自主,不過就是用以複製,甚至是強化殖民論述而已。在2021年的今天重新說一個1920年代的故事,這樣的《女誡蓮扇白鸚鵡》所指出的,與其說是殖民的過去,不如說是殖民的延續了。殖民的陰魂仍然纏繞當代臺灣,而看似自主的敘事不過是「鸚鵡」,只是重複著他人的話語,還自以為是在說自己的話。

《女誡蓮扇白鸚鵡》

演出|漂鳥演劇社
時間|2021/11/20 14:30
地點|桃園展演中心展演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新作《天亮前的愛情故事》,雖然對題材的處理與表演形式的選擇,稍嫌保守,但製作規模與演出品質都有不錯水準,仍值得肯定。另一方面,我也期許這群年輕創作者,未來對創作能有更基進的思考:對生命課題與人我關係的探討,不止於個人情感層次,而能有更具政治性、社會性的辯證。
9月
10
2025
這場演出延續了這股真摯力量,從創作到呈現,從身體實踐到語言敘說,都回應著當代的核心提問:在深偽技術能模擬一切的時代,如何確立一個真實的「我」?答案或許就在這群青少年身上。他們不完美,卻誠實;並不無瑕,卻令人信服。
9月
01
2025
《Z劇》特別之處在於華裔離散者的自述,從個體的境遇娓娓道來,其表演形式令人想到話劇。不過,Z劇沒有特別去經營講述的文體,講究語自身的詩性,而比較像是直陳式的報告,但若推論它是「報告劇」,卻又不是那種夾帶剛性左翼的視角,強調史實、社會或歷史事件的劇場形式。
8月
19
2025
當社會從宗教、家族轉向個體化與數據化,真正能給予安全感的反而是那份「被無條件接納」的關係。音樂劇透過舞台與現場的即時共感,讓這份訊息有了實體出口,也讓觀眾有機會暫時卸下屬於這個時代的「貼紙焦慮」。
8月
18
2025
在《小雪》之中,余品潔猶如巫女,召喚父親一同想像未能完成的歸鄉之旅,進而和自己重新繫上親緣的紐帶;余父同時又是生命的先驅者,與女兒一體雙身,為年輕的靈魂們指路提燈。
8月
14
2025
五位表演者齊步同行,持續向前進,象徵生命進程,是有力量的設計,且引人共鳴!可是,利弊同在──也正是在此刻,五人之間在能量專注度、表演意識投射狀態的的差異顯露無遺,並未能做到「同在」。
8月
07
2025
它在改編的過程中雖有創意閃光,卻缺乏整體敘事的掌控與主題的聚焦。整場演出改得不夠果決,也寫得不夠深刻,既無完整承襲原著的精髓,也未能發展出自身的獨立語言。
8月
07
2025
在為《至尊大劫案》進行各種意義詮釋時,也不該忘記這是一齣台灣劇場並不那麼常見的喜劇。破除「文以載道」的沉重壓力,所有影射點到為止,《至尊大劫案》以精準的舞台調度、突如其來的轉折、演員絕佳的默契與丟接節奏引人發笑
8月
05
2025
《流經歲月》整齣戲可說充分做到「是展場也是劇場」──在長方形偏狹窄的甬道式空間裡,表演敘事內容緊密地搭配著展覽單元的時空軸線;而且,演員和觀眾的距離十分接近,容易產生聽故事的親密感,也不難認同劇中角色傳達的情感,憧憬未來幸福或是悲憤抵抗等等。
8月
02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