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殖民的鸚鵡《女誡蓮扇白鸚鵡》
12月
17
2021
女誡蓮扇白鸚鵡(漂鳥演劇社/攝影張芮慈)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838次瀏覽
宋柏成(臺灣大學歷史學系學生)

《女誡蓮扇白鸚鵡》改編自佐藤春夫1920年代的小說《女誡扇綺譚》,此書以日治時代的臺南作為背景,講述敘事者「我」(《女誡蓮扇白鸚鵡》中化名為佐藤晴夫)在臺南的旅遊與歷險。敘事者在當地人的陪伴下,意外闖入一處荒廢古屋,並在此遭遇靈異事件。整起故事就是講述敘事者對於廢屋鬧鬼事件真相的追查,最終他透過各方敘述與具體物證的線索推敲,否認鬼怪的存在的可能性。敘事者推測所謂鬧鬼,不過就是意外撞見男女幽會的巧合。至於事實的真相《女誡扇綺譚》始終沒有說明,只是留下多種可能性予讀者想像。

佐藤春夫來自殖民母國日本,是以一種他者的、殖民者的視角觀看臺灣,其筆下的敘事者亦是如此。若是將此書放置於日治時期臺灣文學的脈絡中,這種以殖民地臺灣作為書寫對象,使日本中央文壇的讀者感受異國情調的策略並不罕見。在帝國的眼光下,臺灣的文化現象就成為落後的、神秘的、難解的,就像是《女誡扇綺譚》中被敘事者斥為不可信的鬼怪傳說。到了《女誡蓮扇白鸚鵡》中,此劇在舞臺設計上也扣合殖民者的眼光,舞台從被遮蔽的狹隘開口逐步打開,最後才以整體開闊的樣貌呈現給觀眾。就像是敘事者逐漸深入臺南,並對於臺南的外在形象的了解越來越多。

只是,殖民地看似逐漸向殖民者開顯,但其實殖民地的內在文化始終是遮蔽的。因為儘管敘事者得到越來越多的消息,也做出越來越有邏輯的推論,廢屋的真相在小說中並沒有被揭開。《女誡扇綺譚》言盡於真相開展前,就像是為非理性的、不能以邏輯描述的敘事保留模糊的曖昧空間。讓臺南本地的文化在日本殖民者的探問之下,仍保有抗衡的力量。換而言之,《女誡扇綺譚》並不是一味為殖民者代言,反而是在殖民者的視野下,保存不被現代性的理性客觀框架所接受的感性與主觀。小說中「荒廢之美」成為故事的核心概念,臺南承載龐大、古老而美麗的歷史傳統,就算荒廢仍保有自身的文化精神,而不是在殖民者的眼光下貶為毫無生機的凋亡。又後來,當敘事者有機會能得到廢屋的真相時,他是直接拒絕知道真相,主動讓出了真相的詮釋權。佐藤春夫雖然在小說中追求客觀的真相,但主觀感受的敘事並沒有被否定,他沒有將事件的真相鎖死於原因追問中。

到了《女誡蓮扇白鸚鵡》,此劇分成「女誡蓮扇」與「白鸚鵡」兩個篇章,前者大致延續《女誡扇綺譚》的書寫,保留殖民下的本地文化抗力。後續在「白鸚鵡」篇章中,卻將隱翳的廢屋真相揭露,劇中增添敘事者所不知道的靈異事件成因。廢屋確實如同敘事者的猜測,曾發生一段愛情悲劇。但在他的猜測之外,此劇還額外擴寫了家族的文化與社會問題。「白鸚鵡」篇章以敘事者的不在場讓殖民者撤退,使敘述的對象由敘事者轉換至黃家婢女。這種轉換是從臺灣本地的視角出發,使臺灣本地從殖民者手中奪取話語權,進而從自身文化出發去編織事件的意義。這種意義編織的結果是以一種因果追問的姿態,建構了文化內部的運作規律。就像是「白鸚鵡」篇章的家族的文化與社會問題,還在清代臺灣開發史上找到一個對應的原型,也就是沈家二爺害死大爺的事件。

但弔詭的是,當本地視角試圖發出自己的聲音時,恰恰打破了文化的自主性。《女誡扇綺譚》中透過敘事的留白使得本地文化得以用神秘的姿態與殖民者的理性現代化訴求對抗。一旦《女誡蓮扇白鸚鵡》將原著隱而未現的愛情悲劇直接攤開,將本地文化的最後反抗給壓制,以追求真相的態度進行除魅。這種做法雖然嶄露了臺灣文化的自主性,但在另一個層次上是將敘事的許可權全盤讓與現代性的邏輯。殖民者的語言介入了被殖民者的真實世界,而且還延續到當代。就像敘事者「我」在1920年代猜測性的言說,在2021年的《女誡蓮扇白鸚鵡》中化為了劇中的現實。筆者認為,這樣的結果可以解釋成當代思維的某種局限使得難以用實證語言描述的神秘現象,必須被以因果論述進行鎖定。這扼殺了敘事的活潑與靈動,以及感性主觀的純粹感知世界存在的可能性。最終,再一次賜死黃家婢女。

對於既自主又被控制的弔詭局面,就得提出一個問題:到底什麼是敘事的自主呢?當代臺灣看似享有自主論述的權力,但背後的時代結構真的有讓自主論述存在的可能嗎?若是以《女誡蓮扇白鸚鵡》為例,所謂自主,不過就是用以複製,甚至是強化殖民論述而已。在2021年的今天重新說一個1920年代的故事,這樣的《女誡蓮扇白鸚鵡》所指出的,與其說是殖民的過去,不如說是殖民的延續了。殖民的陰魂仍然纏繞當代臺灣,而看似自主的敘事不過是「鸚鵡」,只是重複著他人的話語,還自以為是在說自己的話。

《女誡蓮扇白鸚鵡》

演出|漂鳥演劇社
時間|2021/11/20 14:30
地點|桃園展演中心展演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即便創作者很明白地點名熱戰的軍工複合體、操弄代理人戰爭的幕後黑手等,當我們面對霸權,就一股熱地迎合與慾望的積極投射。若我們像悲劇人物般拿不到自身的主導權,那「反戰」到底要向誰提出呼聲,又有誰又會聽見反對的訴求?
4月
16
2024
《裂縫 — 斷面記憶》難能可貴在此刻提出一個戰爭的想像空間,一個詩人對戰爭文本的閱讀與重新組裝,具象化為聲與光、人與詩、風與土地的行動劇場,從城市邊緣發出薄刃之光。
4月
16
2024
由於沒有衝破這層不對稱性的意志,一種作為「帝國好學生」的、被殖民者以壓抑自己為榮的奇怪感傷,瀰漫在四個晚上。最終凝結成洪廣冀導讀鹿野忠雄的結語:只有帝國的基礎設施,才能讓科學家產生大尺度的見解。或許這話另有深意,但聽起來實在很接近「帝國除了殖民侵略之外,還是留下了一些學術貢獻」。這種鄉愿的態度,在前身為台北帝大的台大校園裡,尤其是在前身為南進基地、對於帝國主義有很強的依賴性、對於「次帝國」有強烈慾望的台灣,是很糟糕的。
4月
15
2024
戲中也大量使用身體的元素來表達情感和意境。比起一般的戲劇用台詞來推進劇情,導演嘗試加入了不同的手法來幻化具體的事實。像是當兄弟中的哥哥為了自己所處的陣營游擊隊著想,開槍射殺敵對勢力政府軍的軍官時,呈現死亡的方式是幽魂將紅色的顏料塗抹在軍官臉上
4月
15
2024
《Let Me Fly》的音樂風格,則帶觀眾回到追月時期美國歌舞劇、歌舞電影的歡快情境,不時穿插抒情旋律作為內在抒發,調性契合此劇深刻真摯、但不過度沉重的劇本設定。
4月
12
2024
因此,當代的身體自然也難以期待透過招魂式的吟唱、紅布與黑色塑膠袋套頭的儀式運動,設法以某種傳承的感召,將身體讓渡給20年代的新劇運動,以作為當代障礙的啟蒙解答。因此,黑色青年們始終保持著的這種難以回應歷史的身體狀態,既非作為歷史的乩身以傾聽神諭,亦非將僵直的歷史截斷重新做人。
4月
11
2024
劇作前後,笙演奏家宮田真弓,始於自然聲中出現橫過三途川,終於渡過三途川後與謝幕無縫接軌。無聲無色,不知不覺,走進去,走出來。生命與死亡的界線,可能並沒有我們想像中那麼分明。
4月
09
2024
兩個劇目分在上下半場演出,演出意義自然不單純是揭示狂言的作品,而是透過上半場年輕演員演出傳統劇目《附子》,表示傳承傳統的意味,下半場由野村萬齋演出新編劇目《鮎》,不只是現代小說進入傳統藝能,在形式上也有著揉合傳統與現代的意義。
4月
08
2024
對此,若是回歸本次演出的跨團製作計畫的起點之一,確實達到了節目單上所說的「展現臺灣皮影戲魅力」。因為,除了現代劇場的場面調度、意象經營、表演建構,我們也能在作品中看見了「序場」的傳統皮影戲熱鬧開場,也有融入敘事文本角色關係演變的新編皮影戲,兼顧了傳統與創新的美感意趣。
4月
0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