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韻豐(專案評論人)
對於許多愛樂者而言,馬勒的音樂之所以吸引人,在於作曲家藉由數十分鐘的音樂,將宏大無邊的宇宙,與內心最深處的低鳴乘載於作品之中。如此效果力十足的音樂,只要能掌握大概的輪廓,皆能得到八分正面的評價,這也是為何馬勒作品時常被演出的原因。
但從另外的角度說起,演奏馬勒作品的困難之處,在於樂手如何突破各種演奏極限 —— 無論是用力度、音高、張力表現直達天際的澎湃,或是要百人樂團為幾乎聽不見的弱音賦予能量的集中意志。不喜歡馬勒作品的人,最詬病的恐怕是他跳躍式的樂思,與難以梳理的音樂章法;彷彿穿梭在不規則的形狀間,突破一關關的演奏障礙。
換句話說,能直入聽眾心坎的完美演奏,實則鮮已。
有捨才有得,才是藏拙之道
平心而論,伊利亞胡‧殷巴爾帶領台北市立交響樂團演出的馬勒「第九號交響曲」,就演奏失誤狀況而言略顯頻繁;如果聽眾追求完美,是非得唱片中的天團水準才能消化的音樂饕客,恐怕只有失望可言。然而筆者在聆聽後卻認為,北市交本次的演奏可能難與名盤等級的演出沾上邊,但論音樂的處理與使用,仍有不少令筆者印象深刻之處,並不猶豫地給予正面評價。
馬勒「第九號交響曲」以極弱音開頭,用朦朧感呈現出似夢似真的情境,慢慢渲染成一張完整的畫面,好似躲在棉被裡帶著氣音的慢速私語;殷巴爾與北市交卻直接穿越薄暮,以「接地氣」的聲響示人,使音符並非飄浮在空中,而是紮實地踩在地上。喜愛這首作品的聽眾,相信對本曲開頭皆有屏氣拖行的期待,力度上亦是在輕與極輕之間變化,然而殷巴爾則用極度流暢,以絲毫不憋屈的直率來處理第一樂章。雖然這對神秘氣氛的營造打了不少折扣,但同時也降低了本就難以達成的演奏門檻,無論是實際面的樂器控制,或是精神上的集中,不確定這是否為殷巴爾選擇帶北市交走的捷近,但以北市交的演奏狀況,這種詮釋手法的確可以繞過一部分失誤的可能。當然,這麼做依然犧牲了本應更具象的力度變化,原本該是洪流傾巢而下的片段也會覺得略少一些效果,而樂思轉換也變得相對不明顯。
失誤也掩蓋不了那屏息凝神的一刻
第二樂章,是帶著田園風的民歌舞曲,在演奏上並非追求細膩音色與枝微變化,而是土味帶出的荒謬感。整體而言,北市交的演奏相比第一樂章更有把握。殷巴爾的活力時常令筆者覺得有如拎著樂團的脖子快跑,也絲毫不覺得他是一位近九旬的音樂家,節奏清晰的齊奏樂段相當有效果,但在數個織度較為單薄的過門,便顯得少了些等值的生氣;幾處可以利用的速度變化,也僅以流暢帶過。到了第三樂章的戲謔曲,殷巴爾的精力絲毫無法被遮掩。只是在這種旺盛的活力下,樂手勢必有不少的壓力,樂團也在自我控制上略顯不足,管樂也有數處明顯失誤,頗為可惜。
第四樂章的慢板,許多人會將之詮釋為馬勒對生命的內心傾訴。北市交的演奏相當賣力,弦樂團員的賣力相信連末排觀眾都可以感受到。殷巴爾的處理相比許多指揮的「重重舉起輕輕放下」,仍然保持非常強的流暢感,樂句間基本上沒有太多等待的時間。若是對照國家交響樂團上一季演出的本段,呂紹嘉緊抓每樂句的開頭塞入一個力氣的頓點,殷巴爾則是無比乾淨,讓音樂自然地堆疊;相對而言 NSO 或許做出了明顯的力度變化,失誤也略少於北市交,但筆者卻可以感受到北市交團員對殷巴爾的臣服與期待,並且為之賣力。
本場音樂會的最後三分鐘,以寧靜的慢板收尾。此時全場展現了極高的集中度,應視為極珍貴的現場演奏瞬間,而這可能也是全場音樂會唯一明顯做到弱音的片段。對筆者而言,一場音樂會可能遍佈失誤,但若能看見台上樂手對指揮的信賴報以賣力演奏,並讓音樂會現場成為眾人屏氣凝神的場域,則是當代瞬息萬變的都會生活下,最好的感官體驗。就算僅有短暫一刻。
《永恆的嘆息—殷巴爾與馬勒第九》
演出|臺北市立交響樂團、伊利亞胡‧殷巴爾
時間|2022/4/22 19:30
地點|國家音樂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