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今(清華大學中文系兼任講師)
《金鎖記》是張愛玲重要的小說代表作,2022年京劇《金鎖記》再度亮相臺灣戲曲中心,由魏海敏擔綱主演曹七巧,唐文華飾演三爺姜季澤。魏海敏高亢婉轉的嗓音,唱作俱佳化身為「京劇的壞女人」,讓人忍不住拍手叫好;唐文華舉手投足的細膩身段,恰如其分的詮釋玩世不恭的富家子弟。《金鎖記》除了有兩位京劇名角的紅花亮點,還有許多國光劇團演員擔任綠葉烘托,尤其,抬道具的工作人員,也扮演劇中的小廝僕人,很自然的交頭接耳的搬動家具,這些小人物宛如微小燭光,照亮了一氣呵成的完美舞臺。
編劇王安祈及趙雪君將張愛玲特有的犀利文字,化為唱詞與意象的戲曲語言。導演李小平在整齣戲有運用蒙太奇手法,戲中曹七巧以半截鏡框的自我詰問,同時回憶自己的婚事、想像此刻三爺的婚禮、虛擬三爺婚後和自己的關係,意識流穿梭三層時空。也運用了虛實交錯的前後對照,像是兩場婚禮、兩場麻將、兩次十指交纏,都呈現出一實一虛,虛實真假參差疊映,映照出劇中人物最不為人知的內心衝突。在鴉片煙霧迷漫之中,引領觀眾進入曹七巧回憶、想像、現實的恍惚迷離世界。
《金鎖記》小說描寫了麻油店出身的曹七巧一生,她的大哥曹大年誆她嫁給姜家殘疾的二少爺,因七巧家世低微,姜家是大戶人家,她處處被人瞧不起。最後,七巧心性大變,「30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1]她愛小叔三少爺姜季澤,但虛情假意帶來更多的痛苦;她破壞兒子長白的婚姻,屈辱兒媳至死方休;她嫉妒女兒長安的愛情,而親手斬斷了婚約。曹七巧的扭曲性格,源自於金錢的枷鎖。京劇《金鎖記》將故事改編成七巧自己選擇姜家的榮華富貴,自願放棄藥鋪小劉提親的劇情,加深了曹七巧負面人物的可恨形象。
白先勇曾在崑曲新編《潘金蓮》為「負面人物」重新塑造新生命,歷來傳統評論者都不假辭色的嚴厲批判潘金蓮是中國史上第一淫婦,而新劇《潘金蓮》改編之後,她依然是負面人物,但是,觀眾可以從潘金蓮的出生背景、豪門壓迫、妒婦陷害、身不由己的種種脈絡,客觀的省思原生家庭的不幸、朱門酒肉的惡行惡狀、父系社會的婚姻制度。使得世人開始理解她的苦衷與心路歷程,令人產生其情可憫的反思。然而,京劇《金鎖記》演出曹七巧「嫌貧愛富」的選擇了姜家,而非小說中曹大年利慾薰心的害了曹七巧;更虛構當年同時提親的「藥鋪小劉」角色,營造曹七巧愛慕虛榮的咎由自取。這樣的改編小說原著,固然可以加深了曹七巧令人可恨的正當性,卻忽視了負面人物身不由己的「其情可憫」。
當曹七巧於劇終最後一幕幽幽地唱出:「正月裡梅花粉又白,大姑娘房裡繡鴛鴦。二月裡迎春花兒頭上戴,花香勾動了探花郎。三月裡桃紅映粉腮,情哥哥他誇我比那鮮花香。四月裡薔薇倚牆開,夜半明月照呀照上床。」呼應一開場時唱到「五月石榴——」的戛然而止。平心而論,她也曾心中清明如鏡,也曾有花樣年華的憧憬,奈何造化弄人,她的丈夫是個癱瘓的瞎子,她又愛上了輕得風似的浪子,金山銀山終究填不滿心中的怨與恨。回首來時路,雖說半由運命、半由自身,但是,命由運轉,半點不由人,她心中的小曲始終唱著,卻是不能唱到石榴花開的多子多孫多福氣。
很顯然的,京劇《金鎖記》與張愛玲小說有著詮釋「負面人物」的差距,如果,戲劇改編文學作品能從人性的角度觀看曹七巧,觀眾對於曹七巧的悲劇性會有更寬容的「其情可憫」,也能打開「負面人物」的新視角,更能創造文學作品中的京劇新美學。
註解:
1、張愛玲,《傳奇》(北京: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98),頁167。
《金鎖記》
演出|國光劇團
時間|2022/04/02 14: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大表演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