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妖之鑑》,有著乍看令人摸不著頭緒的劇名,號稱「政治不正確」的宣傳詞,一票精彩演員,加上創作領域從性別認同、社會現況、BL次文化到文本翻轉的多變編劇簡莉穎。究竟葫蘆裡賣了什麼藥,櫃子裡又有什麼法寶,並未隨著戲開場而謎題揭曉,反而在主角君凡(張念慈飾)解不出的夢境、忽然失能的文字,拉出了圍繞著「服妖者(奇裝異服之人)」的三世情緣,更把白色恐怖與性別認同這兩個常見卻看似毫不相干的主題,巧妙地串在一起。在這持續質疑著「文字」功能的當代劇場潮流中,《服妖之鑑》卻讓人看見文字穿針引線又不留痕跡的魔力。
如匪諜片般的威權歷史,如GL般浪漫的性別政治,兩者間看似特異少見的結合,早在劇名「服妖之鑑」就已現端倪。劇中多次出現之服妖典故,儘管聚焦於性別之變裝(「男穿女服,女穿男服。風俗狂慢,變節易度,故有服妖」),然而在過往中國歷史中,更可見政權如何汙名化「奇裝異服者」,為他們貼上標籤來解釋(牽拖)國運興衰。當以「服」作為個人意志彰顯時,「妖」成了威權以排除異己的分界。像這樣的命名邏輯,甚至依舊在今日語境中苟延殘喘。於是,《服妖之鑑》一劇藉此雙重關係,讓可算是劇中主軸的白色恐怖時期之第二世情緣(謝盈萱飾演的警察局長凡生與王安琪飾演的女學生湘君),有了更多種切入點。作為絕對權力核心的局長,以一身私密、束得令人透不過氣的女用內衣,讓被囚禁的湘君發現了他愛著女裝的秘密。父權眼光渴望的,不再是他人而是自身的美豔女體;刺激的諜報任務,成了解放自我的短暫喘息;維護國家權力的術語,被拿來服務個人最私密的慾望;而理應深受威權打壓的學生組織,卻在性別政治的角力下,從躲躲藏藏的受害者,搖身一變成了威脅他人的加害者/告密者。其中充滿層次的權力關係,無論要從浪漫愛情、歷史政治,或是社會研究角度來看, 都為故事本身賦予了更深刻的詮釋空間。
若說《服妖之鑑》如說文解字般扣緊以「服」與「妖」二字延伸的綿密情節,其劇場形式更可視為以文字為本的象徵隱喻。服妖,既是男穿女服(第二世局長),女穿男服(第一世明朝才女吳岑),更是各式各樣的服裝:如第三世「看似」偽裝成護士的精神病人(王世緯飾),穿上了服裝,就決定了自身身分與他人看待的眼光。此外,以「衣服」為題,自不可少了衣櫃。演員們自身旁木箱衣櫃依序取出道具衣服,在輪迴轉世的迷濛故事中一一穿戴。看著角色接連著裝成形,卻又令人聯想到出櫃的另一層隱喻。而此劇之櫃,豈止局限於性別認同,尚有那在規範之外、見不得人的秘密,像是明朝渴望學識自由的人妻,在威權眼下偷偷摸摸結盟的有志青年,還有為了義氣與些許情愫而無法對男友坦承真相的女學生兼局長「共犯」,就這樣一個又一個地隨著箱櫃被揭開,外顯於身,公諸於世。
然而,被公開的難道就真是全然真相嗎?正如衣裝,既可如「扮裝皇后(drag queen)」成了自我認同之真實彰顯,也可以如制服、西裝般成了身分地位的扮演,《服妖之鑑》似也藉著這樣的雙關,點出劇場的表演本質,刻意混淆了虛實之間的界線,如淒美的前世姻緣,竟是由君凡半睡半醒的夢境與護士/精神病人似真若假之囈語所串起。故事究竟是真實陳述,或是虛幻編造?劇中絲毫無意澄清。君凡與護士合力完成了前二世的故事,但兩名男護士(FA與崔台鎬飾)聲稱這只是瘋言瘋語;湘君和局長說著明朝前世的故事,而局長只是斥之以鼻:「如果穿女裝還要一個理由,會讓我覺得自己很可憐。」
於是,劇中那看似無關緊要、從沒真正發射,但「既然在舞台上出現,最終一定會發射」的手槍,成了兩個虛實世界交錯重疊的開關。劇末燈暗瞬間那聲槍響,令人聯想到張作驥電影《美麗時光》中那同樣穿透了真實與虛幻的「無彈槍」,如魔術般發射出理應根本不存在的子彈。只是,後者電影中的槍,是為主角在幫派械鬥的絕境中開了一條魔幻逃生道;而《服妖之鑑》的槍,倒像是從頭到尾籠罩全劇的惡兆,強迫觀眾與角色正視其無所不在的威脅。它是君凡在現實人生的挫敗,白色恐怖的時代陰霾,異性父權的霸凌嘲弄,排擠非我族類的社會潔癖…這些我們看不見卻深刻感知的恐懼,具體化身在這把手槍上,被動地等待著那不知何時臨到的結局。
號稱「在政治正確的年代政治不正確」的服妖者,在今日的劇場中,卻幾乎可說是政治正確之極致。如果以扮演為本質的劇場,終究浪漫如虛幻夢境與轉世傳說,那麼手槍潛藏的威脅,更逃脫了劇情本身之功能,成了劇場之外的現實暗示,提醒著觀眾在箱櫃同溫層之外的真實世界。最後的槍響,讓所有關於虛實真假的困惑浮上檯面,突兀地為此劇畫下句點。對我而言,這卻是編劇的溫柔,對於外在權力與暴力的無聲抗議。當外在服裝強硬地為人與妖畫下界限,在眾說紛紜、真假難辨的故事中,我們得以保有了一個幽微混沌的自由詮釋空間。你相信你所信的,正如你穿你所欲穿的,而你也是你所是的。
《服妖之鑑》
演出|耳東劇團
時間|2016/06/11 19:30
地點|台北市水源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