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歸劇場的文字魔力《服妖之鑑》
6月
30
2016
服妖之鑑(耳東劇團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5057次瀏覽
白斐嵐(專案評論人)

《服妖之鑑》,有著乍看令人摸不著頭緒的劇名,號稱「政治不正確」的宣傳詞,一票精彩演員,加上創作領域從性別認同、社會現況、BL次文化到文本翻轉的多變編劇簡莉穎。究竟葫蘆裡賣了什麼藥,櫃子裡又有什麼法寶,並未隨著戲開場而謎題揭曉,反而在主角君凡(張念慈飾)解不出的夢境、忽然失能的文字,拉出了圍繞著「服妖者(奇裝異服之人)」的三世情緣,更把白色恐怖與性別認同這兩個常見卻看似毫不相干的主題,巧妙地串在一起。在這持續質疑著「文字」功能的當代劇場潮流中,《服妖之鑑》卻讓人看見文字穿針引線又不留痕跡的魔力。

如匪諜片般的威權歷史,如GL般浪漫的性別政治,兩者間看似特異少見的結合,早在劇名「服妖之鑑」就已現端倪。劇中多次出現之服妖典故,儘管聚焦於性別之變裝(「男穿女服,女穿男服。風俗狂慢,變節易度,故有服妖」),然而在過往中國歷史中,更可見政權如何汙名化「奇裝異服者」,為他們貼上標籤來解釋(牽拖)國運興衰。當以「服」作為個人意志彰顯時,「妖」成了威權以排除異己的分界。像這樣的命名邏輯,甚至依舊在今日語境中苟延殘喘。於是,《服妖之鑑》一劇藉此雙重關係,讓可算是劇中主軸的白色恐怖時期之第二世情緣(謝盈萱飾演的警察局長凡生與王安琪飾演的女學生湘君),有了更多種切入點。作為絕對權力核心的局長,以一身私密、束得令人透不過氣的女用內衣,讓被囚禁的湘君發現了他愛著女裝的秘密。父權眼光渴望的,不再是他人而是自身的美豔女體;刺激的諜報任務,成了解放自我的短暫喘息;維護國家權力的術語,被拿來服務個人最私密的慾望;而理應深受威權打壓的學生組織,卻在性別政治的角力下,從躲躲藏藏的受害者,搖身一變成了威脅他人的加害者/告密者。其中充滿層次的權力關係,無論要從浪漫愛情、歷史政治,或是社會研究角度來看, 都為故事本身賦予了更深刻的詮釋空間。

若說《服妖之鑑》如說文解字般扣緊以「服」與「妖」二字延伸的綿密情節,其劇場形式更可視為以文字為本的象徵隱喻。服妖,既是男穿女服(第二世局長),女穿男服(第一世明朝才女吳岑),更是各式各樣的服裝:如第三世「看似」偽裝成護士的精神病人(王世緯飾),穿上了服裝,就決定了自身身分與他人看待的眼光。此外,以「衣服」為題,自不可少了衣櫃。演員們自身旁木箱衣櫃依序取出道具衣服,在輪迴轉世的迷濛故事中一一穿戴。看著角色接連著裝成形,卻又令人聯想到出櫃的另一層隱喻。而此劇之櫃,豈止局限於性別認同,尚有那在規範之外、見不得人的秘密,像是明朝渴望學識自由的人妻,在威權眼下偷偷摸摸結盟的有志青年,還有為了義氣與些許情愫而無法對男友坦承真相的女學生兼局長「共犯」,就這樣一個又一個地隨著箱櫃被揭開,外顯於身,公諸於世。

然而,被公開的難道就真是全然真相嗎?正如衣裝,既可如「扮裝皇后(drag queen)」成了自我認同之真實彰顯,也可以如制服、西裝般成了身分地位的扮演,《服妖之鑑》似也藉著這樣的雙關,點出劇場的表演本質,刻意混淆了虛實之間的界線,如淒美的前世姻緣,竟是由君凡半睡半醒的夢境與護士/精神病人似真若假之囈語所串起。故事究竟是真實陳述,或是虛幻編造?劇中絲毫無意澄清。君凡與護士合力完成了前二世的故事,但兩名男護士(FA與崔台鎬飾)聲稱這只是瘋言瘋語;湘君和局長說著明朝前世的故事,而局長只是斥之以鼻:「如果穿女裝還要一個理由,會讓我覺得自己很可憐。」

於是,劇中那看似無關緊要、從沒真正發射,但「既然在舞台上出現,最終一定會發射」的手槍,成了兩個虛實世界交錯重疊的開關。劇末燈暗瞬間那聲槍響,令人聯想到張作驥電影《美麗時光》中那同樣穿透了真實與虛幻的「無彈槍」,如魔術般發射出理應根本不存在的子彈。只是,後者電影中的槍,是為主角在幫派械鬥的絕境中開了一條魔幻逃生道;而《服妖之鑑》的槍,倒像是從頭到尾籠罩全劇的惡兆,強迫觀眾與角色正視其無所不在的威脅。它是君凡在現實人生的挫敗,白色恐怖的時代陰霾,異性父權的霸凌嘲弄,排擠非我族類的社會潔癖…這些我們看不見卻深刻感知的恐懼,具體化身在這把手槍上,被動地等待著那不知何時臨到的結局。

號稱「在政治正確的年代政治不正確」的服妖者,在今日的劇場中,卻幾乎可說是政治正確之極致。如果以扮演為本質的劇場,終究浪漫如虛幻夢境與轉世傳說,那麼手槍潛藏的威脅,更逃脫了劇情本身之功能,成了劇場之外的現實暗示,提醒著觀眾在箱櫃同溫層之外的真實世界。最後的槍響,讓所有關於虛實真假的困惑浮上檯面,突兀地為此劇畫下句點。對我而言,這卻是編劇的溫柔,對於外在權力與暴力的無聲抗議。當外在服裝強硬地為人與妖畫下界限,在眾說紛紜、真假難辨的故事中,我們得以保有了一個幽微混沌的自由詮釋空間。你相信你所信的,正如你穿你所欲穿的,而你也是你所是的。

《服妖之鑑》

演出|耳東劇團
時間|2016/06/11 19:30
地點|台北市水源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凡生這個腳色特質是男女兼具,剛好她在劇場裡可以做到各種的扮裝,所以做出這樣的設定,既然她有這個政治身分,她的性別身分可能不容於她的政治身分,結構上可能會拉出政治、性別的衝突。(評論台編輯)
11月
09
2016
凡生終究要為他過去的行為付出代價,處罰卻是來自於對「變態」的賤斥。凡生就在編劇筆下、演員台上,活過一次又一次,這便是最高明的創造了,人性的複雜令觀眾無法無能亦無力去評價劇中人物的好與壞。 (鐘煒翔)
7月
08
2016
謝盈萱飾演之男性角色,如日本寶塚歌劇團的女扮男裝般,帥氣而瀟灑,足讓不少粉絲醉心,男性姿態的揣摩維妙維肖,中國地方口音的模仿形象鮮明,加上特有的習慣動作,皆讓角色具有靈魂而活在台上。(曾達元)
7月
08
2016
服妖在戲劇的意圖上刻意留下了大量的空白,玩弄來回縈繞的真實與幻境之中,氣氛營造得甚好。劇中六人角色只靠服裝、表演,就必須演繹大量的角色,演員表演能力令人激賞。(范博淳)
7月
05
2016
《服妖之鑑》的主題意識極度明確且尖銳,劇本讓淺白與迂迴並行,策動起議題的敏感度,使導演足以轉用劇場手法磨出戲劇的樣貌。「穿」成為整部戲貫穿的絲線,「穿」越時空與輪迴;「穿」戴服飾,甚至「穿」也作為性別的「穿梭」。(吳岳霖)
7月
04
2016
劇作方向的成功之處,乃在於並非要將自身貼上女性主義戲劇的標籤,亦非要單單成為替跨性別族群發聲的平台,而是回歸到個人與社會之間的抗衡拉鋸,所穿插叩問的,是存在主義式的普世困境。(吳政翰)
6月
28
2016
金枝演社的兩部新作品,只看劇名或許會覺得有些莫名,但作為中生代創作系列的第二部,兩齣戲劇的風格迥異,卻都以動物為核心帶出生而為人的孤寂與無奈,藉由動物為象徵各自點出了時代下人性的問題。
11月
20
2024
《安蒂岡妮在亞馬遜》向觀眾提出質疑:當威權抹殺自由、集體壓抑個人、文明掠奪自然,身處其中的我們將何去何從?為此,導演意圖打破性別與身份的限制,當演員跨越角色身份,當「安蒂岡妮們」不再侷限於特定性別與種族,眾人皆是反抗暴力的化身。
11月
20
2024
當我說《巷子裡的尊王》的正式演出,是一個進化版的讀劇演出時,我要強調的是導演、演員、和設計者如何善用有限的資源,以簡樸手法發揮文本的敘事能量,在劇場中創造出既有親密關聯,又能容許個人沈澱的情感空間,更有可以再三咀嚼的餘韻,是令人愉悅的閱讀/聆聽/觀看經驗。
11月
14
2024